江晴毓得了台阶,重重地“哼”了一声,狠狠瞪了江晴敏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扶着春明的手,气冲冲地走向停在前面的那辆最为华丽宽敞的马车。
镇国公府门前停了两辆马车,后头一辆稍小些,但都刻着崔家家徽。明显是给江晴毓和江晴敏两姐妹准备的。
崔承野看着江晴毓上了马车,胸口堵着一股郁气。他对崔铭道:“牵我的马来。”然后看了一眼脸色依旧苍白的江晴敏,语气听不出情绪:“你坐后面那辆。”
“是,世子。”江晴敏低低应了一声,低着头,快步走向后面那辆明显小了一号的青幄马车。
前面的华丽马车内,熏香袅袅,铺着柔软的狐裘。江晴毓余怒未消,胸口剧烈起伏,精心描画的眉眼间满是戾气。
“嬷嬷!你刚才为何拦着我?你看她那副样子!还有夫君,他竟然……”她气得声音发颤,“嬷嬷,你说,世子前两日提出和离,会不会是因为——”。
周嬷嬷连忙安抚:“我的好小姐,这种话可不要再讲了,您和姑爷的婚事是圣上赐婚,万万不可有这种想法。至于那个庶三小姐,您跟她置什么气?没得失了身份。老奴拦着您,是不想让姑爷在众人面前更难做,到时候心更偏向那边。”
“那我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她跟着去丢人现眼?其他人还不知道要怎么笑我!”江晴毓恨恨道。
“丢人现眼?”周嬷嬷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夫人,您想想,四皇子妃举办的宴会,来的都是哪些人?京中最顶尖的勋贵嫡女!按照惯例,这种宴会,少不了各家千金献艺的环节,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那是贵女们争奇斗艳、显露才华的时候。”
她凑近些,压低声音:“她一个在乡下庄子上长大的庶女,能会什么?怕是连琴弦都没摸过,画笔都没拿稳!到时候,您作为嫡姐,在有人起哄让她也展示一二时,您就站出来,‘心疼’地替她推辞,说‘妹妹自小在庄子上,未曾学过这些,恐贻笑大方’。您越是这般‘维护’她,越是把她架起来,她若是有点羞耻心,就该无地自容。若是硬着头皮上,那更是自取其辱!到时候,姑爷看到她如此上不得台面,还会觉得她‘聪慧’吗?”
江晴毓听着,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脸上的怒气被一种恶意的期待所取代:“嬷嬷说的是!我倒要看看,她到时候怎么出这个丑!”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江晴敏在众目睽睽之下手足无措、颜面扫地的样子,心中一阵快意。
“只是……”她又有些犹豫,“若是她真的什么都不会,岂不是连我们平阳侯府的脸也丢了?”
周嬷嬷笑道:“夫人放心,届时您只需表现得知书达理、维护妹妹即可。她丢人是她自身粗鄙,与夫人您的教养何干?反而更能显出您的大家风范。”
江晴毓彻底被说动了,她整理了一下鬓角,脸上重新露出了那种属于侯府嫡女的、带着优越感的笑容:“好,就依嬷嬷所言。我倒要看看,我这个‘好妹妹’,今晚能‘表演’些什么!”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向着四皇子府驶去。
前面的马车里算计已定,而后面小车中,江晴敏独自靠着车壁,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心中充满了对未知宴会的忐忑与不安。
策马行在车旁的崔承野,余光扫到被风偶尔吹起的帷帘,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江晴毓那句“妾室不像妾室、妹子不像妹子”,眸色沉郁如夜。
今晚这场宴会,注定不会平静。
时值仲秋,上京城桂子飘香。
暮色如纱,悄然笼罩了上京城。四皇子府邸门前的汉白玉石狮在渐暗的天光里默然矗立,见证着车马络绎,冠盖云集。衣着体面的仆从们垂手侍立,引车、卸凳、通传,一切井然有序,连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都轻不可闻,唯有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清脆声响,叩击着夜色将至的宁静。
今夜府中设宴,虽非大宴,但受邀者皆为宗室近支与皇帝信重的臣子及其家眷,规模不大,分量却不轻。
一辆标着镇国公府徽记的马车稳稳停下。车帘掀开,盛装打扮的江晴毓扶着侍女春明的手,小心翼翼地下车。她今日一身石榴红遍地织金牡丹纹宫装,在暮色中灼灼如火,行动间环佩叮咚,极尽妍丽。许是裙裾过于繁复,落地时,那华丽的织金裙角竟被车辕勾住,她“哎呀”一声,身子猛地一个趔趄,脸上的从容瞬间被惊慌取代。
崔承野就站在她身侧,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他几乎是立刻察觉了身边的动静,脚步微顿,目光下垂,落在那被勾缠住的裙角上,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他没有立刻伸手,只是声音平淡地提醒了一句:“小心些。”那语气,听不出多少关切,倒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落后半步的崔铭见状,下意识就要上前帮忙,江晴毓却已自己勉强稳住身形,由着夏至和春明手忙脚乱地俯身去解那勾连之处。她抬起头,看向崔承野的眼中迅速蒙上一层水雾,混合着委屈、难堪,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嗔怨。两人之间那股无形的疏离与僵硬,在这宾客往来不绝的府门前,微妙地弥漫开来。
这一幕,恰好被闻讯亲自出迎至二门的四皇子景瑜看在眼里。
景瑜与崔承野年纪相仿,面容俊朗,眉眼间却比后者多了几分温和与通透,一身月白蟒袍更显儒雅。他笑着快步上前,仿佛压根没看见方才那点尴尬,声音清朗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表哥、表嫂,可算把你们盼来了!快请进,席面都已备好,就等你们二位了。”他目光温和地掠过江晴毓尚带一丝不自然的娇美面庞,又转向崔承野,熟稔地笑道:“方才还与王妃说起,表哥你如今是朝廷栋梁,公务繁忙,难得一聚,今晚定要与你多饮几杯,可不许推辞。”
崔承野对上景瑜那双带着了然与调和意味的眼睛,知他有意缓和,面上清冷的神色稍霁,微微颔首:“有劳殿下亲迎。”随即,他极其自然地侧过身,伸出手臂,虚虚地扶住了江晴毓的手肘,姿态优雅,动作流畅,仿佛方才那片刻的停滞与冷淡从未存在过。“夫人,小心台阶。”他低声补充,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几人都听见。
这一扶,力道很轻,停留的时间也极短,几乎一触即分,却像是一剂灵药,瞬间让江晴毓脸上由阴转晴。她立刻顺势倚靠过去半分,脸上重新绽开明媚而得体的笑容,声音娇柔婉转:“多谢夫君。”只是那笑容底下,眼波流转间,藏着一丝计谋得逞般的细微得意。
江晴敏跟在春明、夏至等一众丫鬟婆子后面,刻意落后了七八步距离,低垂着头,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面的阴影里。她身上还是那件半新不旧的浅碧色细布襦裙,洗得有些发白,在周遭一片锦绣辉煌中,寒酸得扎眼。发间那支孤零零的素银簪子,更是黯淡无光。崔承野在凌霄院赠的那支赤金点翠垂珠海棠簪,被她妥帖地收在箱底——开什么玩笑,那等御赐之物,岂是她一个庶女能戴出来的?岂不是自取其辱,还给江晴毓添堵,让她来找自己麻烦的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