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铭脚下不停,揣着满腹心事和那本沉甸甸的字帖、文房四宝,沿着曲折的长廊,熟门熟路地寻到了江晴敏暂住的那处僻静小院。
远远地,就看见江晴敏正窝在院门口一张旧藤椅里,身上盖着一件半旧的披风,脸上还覆着一方素白的手帕,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是睡着了。
江晴敏在镇国公府的日子,着实清闲得像个隐形人。江晴毓视她如眼中钉,她也乐得躲清静,不想去寻江晴毓的霉头。所以除了每日清早雷打不动地去书房院外点个卯,表明自己还“活着”之外,几乎没什么正经事可做,活脱脱一条与世无争的“咸鱼”。
她甚至给自己制定了详尽的“养生锻炼身划计划”——点卯回来后,就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跑跑步,打打太极拳;到了下午,便搬把椅子在门口晒太阳补钙。
凌霄院的旧仆们,待她态度很是温和,就连凌霄院掌事的林嬷嬷和常嬷嬷都对她还算和善,除了崔铭的关照,她心里清楚,这暂时的安宁多半仰仗崔承野的默许。眼下时机未到,除了等待和养精蓄锐,她别无他法。锻炼好身体,将来带着弟弟独立门户时,好歹也算有个硬朗的本钱……
“晴敏姑娘!”
听到呼唤,江晴敏一个激灵,猛地扯下盖在脸上的手帕,阳光有些刺眼,她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才看清来人是崔铭。
她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真心实意的笑容,那笑容如同破开乌云的阳光,温暖而富有感染力,让看到的人不知不觉就放松了心情。
“崔将军?”她连忙坐直身体,语气带着几分熟稔的轻快,“您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是,”崔铭看着她清澈的笑容,心里的烦闷也消散了些许,抱拳道,“还要多谢姑娘前几日出手相助,解我困局……”
“哎呀,都说是朋友了,你就别这么客气啦!”江晴敏摆摆手,打断了他的客套话,笑容爽朗。
“那……好吧。”崔铭也不再矫情,略一迟疑,还是切入正题,“那日我观姑娘在地上所画的示意图,巧思妙想,实在令在下惊叹!只是……”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尽量不让对方难堪,“姑娘在旁边写的几个字,似乎……有几处错漏……”
江晴敏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泛起一丝尴尬的红晕。不是她的字有错漏,是她写的简体字!繁体字她勉强会认,却实在写不出来,而且她也写不惯毛笔字……
“啊……哈哈……”她干笑两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实不相瞒,我确实……字写得不大好。”何止是不好,简直是灾难。
“正因如此,”崔铭连忙接过话头,将手中那本用锦布仔细包好的字帖递了过去,语气诚恳,“我特意寻我们公子要来一本《九成宫醴泉铭》的字帖,是习字入门的上佳范本,姑娘若不嫌弃,可以用来临摹练习。”
习字?江晴敏微微一怔,随即心中一动。这倒是个好主意!她深知在这个时代,识字断文的重要性,将来若要独立生活,总不能当个睁眼瞎。更何况,写得一手好字,在这个看重笔墨的年代,无疑是极大的加分项。
她十分感激崔铭的周到,也为他的这份心意感到温暖,连忙双手接过那本颇有分量的字帖,眼中满是真诚的谢意:“太感谢你了!崔将军,您想的真周到!我一定好好练习!”
对着江晴敏感激又信赖的目光,崔铭只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心底那点“欺瞒”的愧疚感更重了,他不太自然地轻咳一声,压低声音,几乎是嗫嚅着补充了一句:“其实……是我们公子……周到。”
崔承野?
江晴敏心底像是被投进一颗小石子,瞬间漾开一圈圈细微而清晰的涟漪,带着些许讶异,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是他?他竟然……会注意到这种小事?
“习字非一日之功,贵在持之以恒方能见效……”崔铭还在努力组织语言,想找个合适的理由,让江晴敏心甘情愿每日交上三篇大字,并且最终能送到世子案头。
他这边还没想好完美的说辞,江晴敏却已经主动开口,眼中闪烁着好学的光芒:“那是自然!崔将军,可否劳烦您,每日帮我看看我写的字,哪里需要改进呢?”她正愁没人指导呢!
“不敢说劳烦!在下荣幸之至!”这简直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崔铭心中一松,立刻抱拳应承下来,顺势就将手里准备好的、品质上乘的笔墨纸砚一并递了过去,还特意强调了一句,“这些都是从公子书房里匀出来的,都是上好的用料。”
江晴敏心下更是感激,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些笔墨,手指触摸到光滑的笔杆和细腻的宣纸,心里像是吃了蜜一样甜丝丝的,对那位远在书房、清冷如霜的“姐夫”,不禁又多了几分复杂难言的感觉。
她小心地将文房四宝和字帖握在掌心,一抬头,却注意到崔铭眉宇间那抹尚未完全散去的愁绪。
“崔将军,我看您刚才过来时,好像面带愁容,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她放下手中的字帖,关切地望向他,清澈的眼眸里带着真诚的询问。
一提到这个,崔铭脸上的轻松瞬间烟消云散,像是被乌云重新笼罩。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肩膀都似乎垮下去几分,刚放松的心情又沉甸甸地坠了下去。他想着江晴敏素来机敏,见识不凡,虽然觉得这“称象”之事近乎无解,不抱太大希望,但还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带着几分苦恼和无奈,将公子丢给他的这个烫手山芋般的难题,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曹冲称象?
江晴敏听得先是一愣,随即心里涌起一股哭笑不得的荒谬感。哪个时空的皇帝都这么闲吗?
“这倒不难……”她沉吟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抬眼看向崔铭。
“不难?!”崔铭几乎是脱口而出,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猛地往前凑近一步,目光紧紧锁在江晴敏脸上,仿佛想从她平静的表情里找出一点开玩笑的痕迹。这困扰了无数人的难题,在她嘴里竟然轻飘飘的一句“这倒不难”?
江晴敏一抬头,正对上崔铭那双写满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眸子,那目光灼热得让她脸颊有些发烫。她瞬间明白了崔铭的震撼从何而来,心底不由得升起一丝惭愧——她哪里是聪明,分明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剽窃了人家曹冲千古流传的妙计啊!
她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掩饰住内心的尴尬,依旧搬出那套万能的“杂书所见”作为托词,然后才条理清晰、深入浅出地将“曹冲称象”的等量代换原理娓娓道来。她没有使用任何高深的术语,只是用最朴素的语言,描述如何利用船只和石头,巧妙地得出巨象的重量。
“晴敏姑娘!您……您真是……”崔铭听完,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呆立当场,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我怎么就想不到呢?!您、您是怎么想到的?这……这法子简直神了!您也太聪明了!”他看向江晴敏的眼神里,已经不仅仅是钦佩,几乎快要带上一点看待非人智慧的敬畏了。
崔铭这毫不掩饰、连珠炮似的夸赞,实在让江晴敏有些招架不住,脸颊绯红,连忙摆手:“真的只是书上看来的,并非我有多聪明。有时候,我们只是被固有的想法困住了,需要……嗯,需要打破思维定势,换个角度去看待问题。”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这种现代思维方式,只好红着脸,低下头,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那本方方正正的字帖,掩饰自己的窘迫。
“打破……思维定势……”崔铭像是被这句话点中了什么,嘴里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眼神从激动慢慢转为思索,继而豁然开朗,仿佛有一扇新的窗户在他面前被推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他再次郑重抱拳,语气充满了由衷的感激和叹服,“在下……在下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姑娘才好!”
“崔将军您又客气了,”江晴敏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温和而真诚的笑容,如同春风吹拂湖面,“能帮上你的忙,我就很高兴了。”
“在下这就回去向世子复命!”崔铭看起来有些急切,解决了心头大患,他整个人都轻松雀跃起来,恨不得立刻飞到书房。
江晴敏见他这憨直又急切的模样,忍不住觉得有些可爱,笑着催促道:“那崔将军就别在我这儿耽搁啦,办正事要紧!明日我带着写的字去找您,还要麻烦您帮我看看写得如何呢!”说着,她举起手中的字帖,对着他晃了晃,笑容明净。
“好!一言为定!”崔铭也回以一个爽朗的笑容,抱了抱拳,不再多言,旋即转身,迈着轻快而有力的步伐,匆匆离去,背影都透着一股解决了难题的昂扬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