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念林建军长途跋涉而来,渭北节度使又等了三日,才以东道主的身份邀请他与苏勉冬猎。
怕一时冲动闹出人命,他一刻不离陪着林建军,还特意缩短逐猎时间,不过一个时辰便鸣金回营,命人摆下宴席款待众人。
说是宴席,歌舞俱无,席间除开身陷风月债的痴男怨女,便是各自的亲兵指挥使,还有一只松狮端坐主位旁,低头吃着金碗里的生肉。
明显宴席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渭北节度使率先开口:“方才冰天雪地里冻过一场,这黄酒最是暖身,我先干为敬,诸位还请自便。”
几杯热黄酒下肚,冻僵的身体逐渐恢复温度,发懵的脑筋也开始转动,抬眸就能看到对面席间的苏勉,裴静文难免不受控制地回忆起前些年冲动犯下的孽债。
他应该不会说出去,至少此时此刻不会广而告之,毕竟苏瑾还在阳曲,惹怒林建军对他没好处。
但是到底做了亏心事,她还是有些坐立难安。
“身上还没暖和?”林建军时刻关注着身旁人,微微俯首贴她耳畔关切询问,顺势拉起又烫又凉的手,夹握于掌心为她暖手,声音跟着压低几分,“倒像是气血紊乱之故。”
裴静文呼吸微滞,侧头望着他,尽量保持镇静,抱怨地说悄悄话:“早知道就待在营地睡觉,出去转一圈什么都没猎到,冰天雪地里冻着白受罪。”
林建军拍拍她手道:“要是不舒服就先回去。”
“万一等下你犯倔……”裴静文毫不犹豫拒绝,“我得留下来拦着点。”
林建军轻哼道:“心疼他?”
裴静文无语地斜睨他,猛地抽回胳膊两手揣袖中,上身微侧背向他。林建军也知自己说错话惹到她,连忙扯着衣袖软语赔罪。
苏勉正襟危坐,目光平视前方,没错过对面忽然闹别扭的女郎,也没错过低声下气的碍眼者,沉默无言地灌下一杯杯酒。
不多时女郎被哄得回心转意,身子正回来与那人并肩而坐,他掌中酒杯也在这时裂开细微的缝隙。
怎么就不能狠狠得罪她,怎么就这么快做小伏低赔罪,怎么就这般轻易被哄好,让他寻不到半点可乘之机!
名震西北边陲的枭雄,竟也有寒酸捏醋妇人之态,如此大戏百年难遇,渭北节度使抱起爱犬一同品鉴,暗自感慨来日调回京中,定要摆宴好生谢贺胜。
不过正事要紧,略看片刻,他抚着长须慢声道:“大雪纷飞,倒叫我想起一位驾鹤成仙的故人,乐天可知我说的何人?”
苏勉收放自如,怅然道:“记得老师出殡那日正是漫天飞雪,白幡茫茫天地一色,亲眷儿孙与天下桃李相送,悲戚哭声不绝于耳。”
渭北节度使叹息道:“欧阳公执教四十载,不知为国朝教出多少栋梁,也难怪至尊亲撰挽诗悼念。”
欧阳教授去世那年,林建军初任大同军节度使,忙着收拢五州之权,因此未能亲赴长安祭奠,只在云州遥祭先师以表哀悼。
此刻听渭北节度使骤然提起,虽心知他打的是何主意,想到昔年初入国子监时,老师为他几度训斥崔姑洗,林家出事后也曾尽力奔走,便也心甘情愿踏进圈中。
他眼眸微垂黯然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老师教会我良多。我身为学生却未能送老师最后一程,实乃人生一大憾事。来日若得机会定亲往坟前祭奠,也不知老师是否肯受我三炷香。”
渭北节度使摆手宽慰道:“无伤此言差矣,彼时你初任大同军节度使,正是忙得脚不沾地时,欧阳公又怎会怪罪于你?说起来两年前回京述职,宴聚时我曾问起欧阳公,他教这么多学生何人最成器,你们猜他说什么?”
裴静文在心头默默道,那必然是林建军和苏勉。
果然,下一刻便听见他道:“欧阳公说他这一生育人无数,唯有两个学生叫他念念不忘。一个镇守云州卫中原门户,一个出镇凤翔守西北边疆,皆是国朝肱骨栋梁。”
苏勉莞尔道:“老师谬赞我等。”
渭北节度使不赞成道:“乐天定泾源、邠宁、朔方,无伤而今亦镇雁门内外……”说到这儿他故意停顿,“听闻上月汾州刺史开城献降,不消几日沁州刺史亦降,太原府可谓是水中孤岛,想来不久无伤便能将河东收入囊中。”
林建军向天拱手笑道:“裴劭贸然行兼并之事,为至尊所不能容忍,我不过是替至尊分忧罢了。”
渭北节度使抚须道:“话说回来汾州刺史弃暗投明,可谓是大功一件,”他转头看向右下首的苏勉,“我记得你家二郎去年春日好像调任汾州长史。”
“是,汾州刺史归顺朝廷后,舍弟前往阳曲做客叙旧。”苏勉先看向正中主位,而后收回视线直视前方,“明知节帅战事繁忙,二郎竟还携家眷登门叨扰,某在此代他赔个不是。”
他抚案起身,整理坐皱衣摆,对着林建军面色如常长揖到地:“眼看年节在即不便再打搅,某愿以五千石粮、六千贯钱付其一家吃穿用度,只盼他能早日归家。”
林建军默了半晌,哂笑道:“苏节帅这话便见外了,不才与苏节帅同窗多年,照拂苏二郎本在情理之中,又何须劳什子钱粮?”
话音刚落,帐内瞬间陷入沉寂。
不要钱粮,那便是要命了?
裴静文疯扯他衣袖,一个劲儿使眼色劝他别胡闹,见好就收皆大欢喜。
渭北节度使思索片刻,斟酌好词句便要开口相劝,却见林建军的亲兵指挥使迈着大步朝自己走来,只得先看他要做什么。
秋四微微躬身,抱拳道:“卑下想向节帅借一物,还望节帅割爱。”
说罢,他眼神瞥向案边金碗。
渭北节度使顺着他视线看去,怀揣不解挥挥手示意他随意,秋四将装有半碗生肉的金碗放至林建军脚边。
隐约猜到林建军要做什么,裴静文震惊地双目圆睁,下意识瞥了眼苏勉。
林建军上身后仰倚靠凭几,双臂展开搭扶手上慵懒从容,扫过胸膛起伏明显的封疆大吏,唇角玩味上扬。
“爬过来,舔干净,我放苏二。”
话音落下,帐内死一般寂静。
裴静文麻木地闭上眼睛,方才不妙的猜想果然应验。
先前贺赢千里送玉佩事发,那天为挽回他的信任,她用苏勉曾经逼她跪行吃粥,论证她与苏勉绝无可能。
当时他满目怜惜自责,倒也不见愤怒情绪,现在想来可能是怕吓到她,亦或是心疼她的遭遇,竭力压制怒意转过来安慰她。
“欺人太甚!”
苏勉的亲兵指挥使愤然起身,踢翻案几怒目而视,手往腰间一掏没成想扑空,这才想起进帐前刀被收去,怒气冲冲便要上前。
苏勉抬手拦住属下,紧握成拳的手骨骼嘎吱作响,脸色几番变化,竭力深呼吸使自己恢复平静。
“呵呵呵……”渭北节度使干笑两声缓解帐内陡然凝滞的氛围,“无伤真是诙谐得紧,克训,还不快去把碗收回来?”
名为“克训”的军汉抬脚,还没靠近左下首便被秋四拦下。
“怎么?”林建军似笑非笑,“等着我拿羹匙一勺勺喂你?”
苏勉鬓边青筋跳了几跳,挤出不达眼底的笑容道:“意气用事非大丈夫该为之,钱粮苏某可以再加。”
林建军轻笑道:“区区钱粮,怎敌威名赫赫的凤翔陇右节度使趴地下食狗之粮?”
“你说个数,但凡我能拿得出,绝不还价。”苏勉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林建军亦是一字一顿,眼如寒潭:“爬,或者收尸,自己选。”
“林建军你欺人太甚!”苏勉猛地踢翻身前矮几,凌空戟指难掩杀心。
林建军狠踢矮几噌的起身,甩开拼命拉他的裴静文,三步并作两步迎向苏勉,挥拳直冲他脑门攻去。
“竖子安敢辱我!安敢如此!”
“你也知这是羞辱,你怎敢!怎敢施诸于她!”
两人你来我往,拳风刚劲,腿风利落,各自的亲军指挥使也加入斗殴,帐内霎时乱成一锅粥。
心知自己拉不住他们,裴静文连忙扑到正中主位,扯着嗓子冲目光呆滞的渭北节度使喊。
“快下令,快叫人进来拉架!”
两个封疆大吏扯头花,和街头地痞流氓无甚区别,渭北节度使自惊诧中迅速回神,扬声呼唤帐外亲兵。
数十亲兵蜂拥而入,很快架住口吐血沫的四人,又在中间竖起一道人墙,彻底隔绝恨不得生啖彼此血肉的怨毒眼神。
裴静文扑跪林建军面前,颤着手为他擦净唇边鲜血,接着扬手给他一记很轻的耳光,喉咙沙哑不自觉哽咽。
“早知那天不同你讲这件事,我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不是你闹这出,我都快忘得一干二净……”
“没事儿,我替你记着。”林建军张嘴说话,喉间腥甜血浆喷涌而出,沿着下巴缓慢往下淌。
“军医马上就来,”裴静文使劲捂住他的嘴,任由黏腻血浆浸润掌心,“你先别说话好不好?”
人墙挡得住画面,挡不住声音。
苏勉咬紧牙关捂腹靠坐,仿佛被抽走灵魂,留下一具麻木而又空洞的躯壳,沉默无言地听着心上人的关心——关心别的男人。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朝廷大员当朝对打偶有发生,渭北节度使也料想过如今局面,特意请闻名鄜州的郎中随行。
郎中先后为四人看过,道休养两天便无大碍,开了些外敷内服的药。
渭北节度使命人煎药,又吩咐手下在营地东南角和西北角,赶紧收拾出几顶营帐供两人养伤。
开玩笑!要是他缺心眼儿地放他俩回营寨,怕是能直接列阵开战。
他抱着爱犬不住爱抚感慨,古人常说红颜祸水倾国倾城,他今个儿也算亲眼目睹。
等了四五日估摸伤势恢复,渭北节度使分别拜访两人,问是继续冬猎还是就此作罢。
作罢之言脱口欲出,腰侧软肉便被掐住狠狠一拧,林建军只好改口。苏勉为苏瑾性命也暗下决心,只要那人不像那天过分羞辱,他一定尽力忍耐。
两人再度碰面,皆目光平和。
裴静文提起的心稍稍放下,步伐不由变得轻快,哪知脚一滑重心不稳,身体不受控制直挺挺向后跌。
听到惊呼林建军连忙去抓,就在这时旁边突然探出条胳膊,似乎也要去拽女郎,两条胳膊不出意外相撞,正好令他的手擦过银灰裘衣。
后脑勺结结实实磕地,裴静文痛苦地皱起眉头呻*吟。
“静文,你怎么样?”
林建军抬腿踢开碍事的贱人,扑上前小心翼翼揽抱女郎,手指探进绒帽检查可有磕破流血,声音满是焦急之意。
“郎中,快去请郎中。”苏勉很快爬起来扑跪另一侧,眼巴巴望着女郎。
裴静文伏在林建军胸膛缓了好半晌,胃如翻江倒海般难受,侧身干呕却又呕不出东西。
如此情形林建军更不敢随意挪她,忙叫人搬屏风火盆,很快围出一方温暖小天地。
郎中几乎是被牙兵架来。
苏勉自觉让出位置,郎中抓起女郎手腕正要把脉,下一瞬手中蓦地一空。
裴静文神情恍惚,目光也呆呆的,仰头看着身旁忧心忡忡的林建军,视线慢慢往下锁定他屈跪的腿,说话声儿轻轻的,仿佛飘空中。
“我不是……你的腿好了?”
寥寥八字便令林建军身体发颤,捉住她的手递给郎中,宛如诅咒的吟唱还在继续。
“你的腿什么时候好的?是你把我从苏勉手里救出?跟你说元谦那该死的贱人,竟然帮苏勉拦截我。”
林建军愈发惊恐,喉咙好像堵了团东西,竟是发不出半点声音。
苏勉亦目睁口呆,惊惧地打量喋喋不休抱怨的女郎。
她的记忆退回九年前上元节?
“你怎么了?”裴静文面露不解,环视周围情况,不期撞见摆脱不掉的噩梦,呼吸骤然变得急促粗重,“苏勉!林三,苏勉!”
她指着噩梦,声声泣血。
“他绑着我,我拿刀捅他,他生气要杀我,要我伺候他属下,要我喝掺迷药的……”
她拔下束发金簪,使出全身力气扑倒苏勉骑坐他身上,对准脆弱脖颈狠狠扎去。
苏勉眼疾手快挡住致命一击。
裴静文毫不犹豫拔出金簪,任由鲜血涌出溅到脸上,面目狰狞一连又刺六七下,恨意如滔天巨浪翻滚咆哮。
“去死吧!去死吧!”
林建军如梦初醒,抹了把脸,胳膊横在几近癫狂的女郎身前,另一只手对准她后颈用力劈去。
他抱起陷入昏睡的女郎,沉声吩咐:“快去云州请赵娘子,再去阳曲请二姐。”
他瞥向血泊中双眸无光的男人,声音毫无起伏更显压抑。
“我尽可能想象你之恶,却没想到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卑鄙龌龊,可笑我竟为那块玉佩与她置气……此后再不会了。”
“此番谈判,作罢。”
苏勉挣扎起身,往前追两步,身体一软被亲兵指挥使接住。
他伸出手好像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无形的空气,喃喃低语:“我那是吓唬她……吓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