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医先问张娆近来身体情况,钱娘子替她一一回答。
“我家女郎最近几天总睡不够,身子骨虚乏无力,用饭时闻着饭菜味道反胃恶心,爱吃酸酸的梅……”话至此钱娘子意识到什么,眸中瞬间迸发出欣喜光芒。
府医闻言心头大致有数,搭上张娆的手腕细细诊脉,许是职业习惯他眉心微蹙着,少不经事的小夫妻忐忑不安地等待最后的宣判。
诊了快一盏茶的时间,府医收回手慢条斯理抚须笑问:“敢问夫人月事推迟几日?”
府医是年过半百的老翁,张娆脸颊微红怎好意思同他讲,仍是钱娘子代她回答:“我家女郎月事迟了七八日。”
林光华似乎已经猜到“病情”,连忙握住妻子的手,拇指轻轻按捏削瘦的虎口,带着安抚的意味,眉眼间的担忧愁虑渐渐淡去。
“那便是了。”府医起身眉眼带笑作揖,“老朽恭喜将军,恭喜夫人,夫人已有月余身孕。”
张娆满脸惊喜道:“真的吗?”
林光华亲自送府医出门,顺便问女子孕期注意事项,旋即吩咐侍女去给大家报喜,他三步并两步回到起居室。
窗畔美人榻,母女相依偎。
钱娘子笑容满面让出位置,领着屋内侍女自行退下,给小夫妻独处空间。
被林光华揽入怀中,张娆轻轻捂着平坦小腹,恍若做梦般反复询问:“我当真已有月余身孕?”
林光华覆上细腻手背,挤进指缝与她十指相扣,声音发颤而不自知:“是真的,我们有孩子了,阿娆,我们就要做耶耶阿娘了。”
“可是,可是每次最后你……”张娆神情恍惚仍难以相信,“既如此为何我会有孕呢?”
林光华解释道:“姑姑讲过,那般做虽能降低女子怀孕的可能,却不能完全避免。”
张娆迷茫地抬头:“为何?”
对上女郎求知若渴的清澈目光,林光华忽然生出逗弄的心思,言辞直白得下流。
“因为行事中渗出的东西,流进阿娆的身体不肯出来。”
“讨厌!”张娆登时羞红脸,没好气地用力掐了把紧挺窄腰,又握拳羞愤地捶他胸膛。
林光华爽朗大笑倒美人榻上,揽住柔软细腰让她躺身上,无意识把玩根根纤细的指。
“方才我问过府医,女子有孕初期胎像不稳,你暂时先别去安民堂,那边有余叔叔和周婶婶照料,你且安心待在家中养身体。”
张娆点点头:“我也这样想,”吞吞唾沫,她带着试探轻声问,“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只要是我们的孩子,不拘男孩女孩我都喜欢。”林光华无所谓道,“反正男孩女孩都是一样的教养,就像我和扁担花。”
听他这样讲,张娆稍稍宽心。
虽说嫁入林氏以来,她有幸见识许多各有千秋的女郎,她也相信即便腹中是女孩,大家亦会真心迎接她的到来。
但林氏子嗣单薄有目共睹,阿娘的家书中提及,父亲希望她早日诞下身具林氏和张氏血脉的男孩,以此巩固林张两家联盟。
其实说联盟也不恰当,是张氏臣服林氏才对,不过因着联姻这层关系,林氏从未摆过主上架子。
“你在想什么?”迟迟听不到怀中人说话,林光华钳住下巴迫她抬头,便见忧心忡忡的眉眼,“忧思过度对你身子不好,以后别再胡思乱想。”
他缓了缓语气道:“想来是家书和怀孕给你压力。”
“除开关心你的体己话,剩下那些胡说八道看过就忘掉,没必要记在心里叫自己难受。”
说着,他重新拥着她:“阿娆,男孩也好女孩也罢,都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缘分,不存在谁比谁更重要的说法。”
良久,张娆轻应道:“我明白。”
侍女欢天喜地的报喜声,宛如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正好商议完最终军机部署的文官武将纷纷起身作揖,向端坐上位的林建军道喜。
林家后继有人,林建军挥手便将两处庄子划入张娆名下做她私产,幕府上下各赏半年月例,治下七十岁以上老人给肉两斤、米面二十升,城外添设粥铺广施恩泽以积福祉。
裴静文前脚回幕府,后脚便听见林建军高调举动。
她连想都不用想直接转身,朝供奉兄嫂神主牌的祠堂走,果然见林建军跪蒲团上,手里拈着香俯身三拜。
“阿兄阿嫂你们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阿娆平安生子。”裴静文也取三支神香,撩起袍摆跪至他身旁。
祭告完兄嫂,两人肩并肩手牵手穿过七弯八拐的长廊返回住所,一路上皆是道贺声。
自天启十五年那桩祸事起,林家鲜少有这样大的喜事,裴静文扭头便见歪靠凭几手卷子书的林建军发呆愣神,显然心绪还未平复。
她忍不住调侃道:“如果你现在就坐上那个位置,我丝毫不怀疑你会大赦天下。”
“阿兄血脉得以延续,”林建军随手丢开书册,往后仰脖子搭凭几上,望着雕刻避火图的房梁,“怎么祈福都不为过。”
裴静文悬他上方挡住光亮,眉眼弯弯打趣道:“我还以为你喜欢孩子,想自己也生一个呢!”
林建军轻捏她脸颊,反问道:“我能不能生你不清楚?”
裴静文语气肯定:“你能。”
“我能个……”话音戛然而止,林建军一个激灵坐直身体。
天启十四年春至永定五年夏,不仅满十年还溢出三个月。
不过单他能生有什么用,她当初一剂三十年期避孕剂,压根没留半点回旋余地,便又懒散地躺回去。
“我一个人又不能生。”
“你可以找别……”裴静文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平躺到冰凉席子上,嘴巴被轻轻打了下,接着双手被按在耳畔。
林建军笑骂:“还乱不乱说?”
裴静文笑嘻嘻道:“反正你现在恢复生育能力,又没有人能够约束你,想给你生孩子的女郎也不少,你想生几个就能生几个。”
林建军半眯着眼打量她,忽而笑得如沐春风甚是下流。
直觉大事不妙,裴静文聚力于手臂不停挣扎,下一刻手腕被合握住,朱红披帛一圈圈缠绕腕间,另一头绑在圆角柜门把手上。
粗糙指腹似羽毛刮过脖颈,裴静文身体不受控制战栗,没好气地瞪着一本正经的男人。
“裴坊使有所不知,我家夫人早年用药绝生育可能,时过境迁夫人怜我膝下无子,准许我寻旁的女郎生子。”
林建军快速脱去衣裳,一丝不苟的脸换上浪荡的笑。
“不瞒裴坊使,自拜请裴坊使出山相助那日起,本帅便心生倾慕爱怜之意,与其同不喜欢的女人生,不若双喜临门和坊使生。”
裴静文抻着脖子颈侧青筋暴起,抬腿踢他反被握住脚踝,脚心贴着狰狞上下摩擦。
“死变态,放开我脚!”
林建军不紧不慢道:“只要裴坊使为我诞下一儿半女,我可向裴坊使保证,必将你纳入府中抬为贵妾,保你余生荣华富贵。”
低沉喘息钻进耳朵,羞到极致裴静文倏然变得镇定,她故意抛去媚眼,却犹豫道:“听闻燕国夫人善妒,节帅又向来听夫人的话,倘若届时夫人不愿接纳我,那我岂不是吃了大亏?”
“她敢!你是本帅心肝儿,本帅要纳你入府岂容她置喙?”林建军似急不可耐饿虎扑食,“**一刻值千金,裴坊使便从了我罢。”
裴静文幽幽道:“我听闻夫人昔日陪同节帅南征北战生死相随,节帅如今这般讲,当真如那薄情寡义的陈世美。”
“陈世美是谁?”
“阿兄没跟你讲?”
“没讲。”
“是个中状元后为尚公主,杀妻弃子忘恩负义的负心汉。”
“状元尚公主?”
“你们魏朝不也有状元娶公主?”
“媒人被状元针对一辈子。”
“哈哈哈哈哈……”
林建军强行拉回气氛:“裴坊使的意思本帅明白,可若为裴坊使之故,本帅甘愿做负心郎陈世美。”
裴静文装模作样叹气:“那燕国夫人真是可怜。”
林建军从善如流道:“裴坊使先可怜可怜我罢。”
纵欲过度翌日裴静文没能早起,索性干脆给自己放一天假。
她先去探望张娆,小心翼翼抚摸平坦小腹,蜻蜓点水很快收回手,眼睛眨呀眨比星子还亮。
这是她平生第二次近距离接触怀孕的女郎,距上次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年,话说她以为安安会是第二位。
坐侍一旁的钱娘子不由笑道:“夫人倒像未出阁的女郎,举动中带着些孩子气。”
“很少见,觉得很神奇。”裴静文好奇地问,“阿娆,你会害怕吗?”
张娆想了想,说道:“昨天刚知道时有点怕。”
“害怕什么?”更衣归来的林光华斜倚博古架,眉梢微挑揶揄道,“小婶婶趁我不在欺负阿娆?”
张娆忙要解释,林光华抢在她面前开口道:“阿娆不要为小婶婶解释,小婶婶向来为老不尊爱欺负人。”
“血口喷人,你为小不尊!”裴静文梗着脖颈指他鼻子骂,“我同扁担花告你去!”
“哈哈哈哈哈哈……”
气冲冲走出老远还能听到林光华放肆地嘲笑,裴静文气得鼻歪眼斜,果真往林耀夏的院落走,行至中途想起她在城外军营。
正好陈嘉颖住附近,转而去寻她。
天阴沉沉快要下雨,狂风带着丝丝凉意刮过,陈嘉颖躺廊下摇椅午睡,身上搭着轻薄披风。
裴静文向医女问她近日情况。
医女说她最近迷上踢毽子,也会和侍女们说说笑笑,有时候还会做她为她出的那些通俗易懂的数理题,每次做出来后眼光明亮。
但更多时候仍是恹恹地发呆,周身散发对世界的厌倦,不过没再像以前时不时轻生。
治愈抑郁症是个漫长过程,陈嘉颖能有如今变化,裴静文已经很满足,她坐着等了快半个时辰,陈嘉颖睡眼惺忪地醒来。
陈嘉颖拿出快做完的题册,眉飞色舞要她批改,裴静文和她一样没用星网算法,一道题一道题看过去,游出题海已是傍晚时分,竟未察觉雨水淅淅淋淋落下。
合上几乎全对的题册,裴静文笑盈盈道:“我那里还有三本题册,题目比现在这本稍难,明天让人给你送来。”
陈嘉颖跃跃欲试道:“好,我一定全部做出来。”
“尽力就好,不要为难自己。”陪她吃完饭裴静文刚回房,就听见侍女说寰州刺史归来。
林望舒直奔小两口住所,为张娆做全身检查,可惜手环没编写妇产科程序,她只能通过传送至星网的身体数据和影像资料分析母子应当是平安的。
“决云儿你看见没,方才姑姑手腕上那个镯子……”张娆惊诧地握紧林光华的手,不知该如何描述方才那道从头扫到脚的匪夷所思蓝光。
林光华也不知是否该如实告知耶耶和姑姑的来处,思索半晌还是决定暂时隐瞒,免得她惊惧过甚影响身体,一本正经编瞎话敷衍过去。
张娆仍是狐疑道:“所以那是神仙所赐法宝?”
林光华昧着良心点头:“姑姑得镯子时我还没出生,据耶耶说确实如此,不然如何解释镯子奇妙之处。”
举头三尺有神明,张娆说服自己接受他的说辞,总之姑姑不会害她,不必对某些事太过刨根问底。
不日将南征河东,裴静文身为神机坊使要随军,林望舒为留守云州的赵应安开通医疗手环权限,拜托她每月为张娆做一次全身检查。
“先等等。”林建军寻来时,赵应安戴上医疗手环正要离开,“避孕剂过期三月,烦请二姐重新为我注射。”
林望舒轻啧道:“她不是注射过三十年的吗?你的到不到期没影响。”
林建军坚持道:“我不想我和她之间存在怀疑。”
“魏朝第一深情。”赵应安摘下手环抛过去,发出鹅叫般的笑声。
伸手接住手环,林望舒解锁看清药剂数量,毫不犹豫锁上扔回去。
“拢共只剩五支避孕剂,将来扁担花和瑛歌要补注,决云儿和长夜安也要注射,你别添乱赶紧滚蛋。”
林建军不理赵应安嘲笑,道:“不是还剩一支?”
林望舒抓起杯子掷向他,气沉丹田放声大吼:“留给孙辈女孩行不行?”
转眼便是大军开拔的吉日,永定五年八月初五,大同军节度使林建军以河东节度使裴劭前岁北上蔚州,屠戮无辜百姓为名发兵征讨,一辆辆牛车载着大同五州牙兵缓缓驶向雁门关。
叩关的第一次试探,铺天盖地火箭自关□□出,大同军掀起轩然大波,不知内情的将领不约而同把矛头指向神机坊使裴静文。
“火箭技艺泄露,神机坊使裴静文难辞其咎,末将恳请阵前斩此女以安军心!”
“末将请斩裴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