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是陶夫人发疯病推搡他,他后脑不幸磕到桌角,所有侍从都忙着看顾陶夫人,等想起他时尸体已经变硬。
回顾谢老翁这一生,为子嗜赌败光家中余财,为夫风流成性辜负良人,为父心狠歹毒易子而食。
石子投入湖面尚能溅起涟漪,他的离世却是静如止水。
还在战时之故连下葬都不能,一口薄棺容他尸身,孤零零躺在偏僻荒凉厢房,只有长子悄悄为他上三炷香,点一盏引路明灯。
“食妻臂膀,亡于妻手,也算是他的报应。”蔚州被围已有一个半月,随着粮草消耗人心浮动,裴静文这两天都宿在城门前线,那人去世的消息还是从探班的赵应安口中得知。
赵应安脸色复杂道:“毕竟是条人命余大哥去看过,后脑勺鸽子蛋大小的窟窿像是被钝器二次所伤。”
“他们倒也下得去手。”忆起那日听到她那些话后,满脸不甘的小郎君小娘子,裴静文唤来黄承业,“陶夫人疯病复发该好好静养,其子孙理应侍奉汤药,即日起不得踏出院门半步,若违此令杀无赦。”
“喏。”黄承业领命退下。
赵应安托腮感慨道:“离你蹲墙角哭还没二十天,瞧瞧刚才说杀无赦,多干脆利落多杀伐果断。”
“长在那么个扭曲的家庭,谁知道他们还会做什……”耳畔传来号角和鼓声,裴静文起身快速朝外走,“你没穿甲不安全,快离开。”
赵应安惊讶道:“你会守城?”
“内行事交给内行人。”接过亲兵递来的头盔戴上,裴静文还真有几分将军气势,“吉祥物懂不懂?”
“注意安全。”
“知道。”
蔚州东西南各开一座城门,钟离桓统领三座城门,石嵩和另外两位牙将分别负责东西南各方具体防守事宜,麾下牙兵四五百人左右。
北面开两座城门,再往北走六七里便是壶流河,出西河口可达云州,往东可经木台沟至妫州,河东军主营扎于此地,故而北城墙是蔚州防御重点。
除开负责巡逻的,剩下一千六百牙兵全调至北门,城中青壮男子作为预备队待命,以嵇浪为北门主将,裴静文则类似于定海神针。
尽管她不懂守城作战,但是林建军出征在外,她就是整个蔚州主心骨,她的身影就是最有力鼓舞。
最关键的是她权摄大事,立军功后当场晋升嘉奖,没有拖延没有抢功,原先士气还有些低迷的北门,自她到来战斗力飙升,昨天夜里出城袭营骚扰,还斩杀河东军一先锋小将。
从未时初刻战至申时三刻,烽火狼烟与浓郁血腥气和散发恶臭的金汁在空气中交织,伤员痛苦呻吟比杜鹃还悲。
裴静文强忍恶心离开横七竖八躺满尸体的城墙,进到被征用民房,才扶着墙似要把胃都吐出来。
有过南诏的经历,她以为自己拥有足够心理准备。
当她真正身临其境,才明白为何会有战后心理综合症,近距离目睹同类成群结队死去,不发疯才奇怪。
黄承业倒了碗温水递过去。
将将碰到碗壁,雄浑号角与激昂鼓声再度响起,裴静文指尖微顿,橙红斜阳穿过漏风的窗棂,却照得她脸色愈发惨白。
她接过陶碗喝一口含在嘴里,漱了几下低头吐出,剩下的水浇手上用力抹了把脸,踏出民房时眼神恢复坚定。
登上城墙的河东军尸体,被扒干净成为砸向同袍的巨石,不幸跌落城外的横野军,也成为河东军的踏脚石。
厮杀与叫骂不绝于耳,每个人都像从血池里捞出,两只眼球向外暴凸,只剩下杀红眼的机械麻木,持续到河东军鸣金收兵。
登顶的杀意突然中止,所有人茫然地站在原地,却仍是紧紧握住刀枪,缓过神来后纷纷滑坐于地,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身为幸存者的喜悦,只有空虚的怅然。
裴静文与嵇浪沿着城墙巡视。
青壮男子手持铁铲卖力铲土回填河东军挖通的地道,妇人肩挑箩筐为战罢两场的将士分发胡饼酱菜,军器铺前排满等待修补盔甲和称手兵器的牙兵,军医斜挎医箱忙得脚不沾地。
“哈喽——”裴静文循声看去,灰头土脸的宋宗霖冲她挥手,嘴里还叼着半块胡饼。
“几天不见怎么这么衰?”裴静文艰难地蹲他面前,调侃的语气里充满看到他还全须全尾活着的庆幸。
宋宗霖给她一个白眼,抬起头忧伤地望着灰暗天空:“有时候我在想,我就是没苦硬吃的典型案例。”
嵇浪坐他身旁,问道:“何解?”
“要说为了荣华富贵,我直接跟着高滔混……”宋宗霖恶狠狠咬胡饼,吞咽太急扯下嵇浪腰间水囊,咕咚灌下几大口又道,“可若不是为荣华富贵,我作甚陪你们一起赌命。”
裴静文道:“因为你讲义气。”
不管是翻遍死人堆,只为找出结义大哥尸体,还是明知林氏落败,仍随嵇浪义无反顾入洛阳,亦或是放弃犁羌富贵尊荣,回来从底层牙兵做起,都能瞧出他的慷慨仗义。
宋宗霖点头道:“这话我爱听。”
裴静文又道:“你比徐瑶叶十方讲义气百倍。”
嵇浪失笑道:“还记着他们呢?”
宋宗霖也笑出声,道:“升斗小民不与官斗,他们不跑还能做什么?我好歹还上过战场杀过人,那两口子连只鸡都不敢杀,胆子比兔子还小。”
裴静文轻啧道:“当年初见时你和我对骂,可没有这么宽容大度。”
宋宗霖指着女郎对嵇浪说:“你看你嫂嫂多小气。”
嵇浪托腮直笑,裴静文给他一个杀气腾腾眼神,故意挖苦道:“那时候我以为你是魏朝忠臣。”
“你家三郎才是真魏朝忠臣。”宋宗霖不客气还嘴,裴静文抽出马鞭作势要打,他连忙双臂交叉护脸嚷嚷,“主母仗势欺人啦!”
周围牙兵本就好奇地打量这边,他这一叫嚷更是吸引所有人视线。
“你有病吧!”裴静文抢过他手中剩下的胡饼全塞进他嘴里,满脸晦气地快步走远。
嵇浪忍着笑轻拍宋宗霖肩膀,三步并作两步去追裴静文,待人走远附近牙兵纷纷往宋宗霖身边靠。
“队长真认识夫人和嵇将军?”
“同我们讲讲呗!”
“岂止认识,我跟你们说,你们嵇将军年轻时见血就晕,和赵娘子说两句话就脸红,生涩得哟——我们都爱逗他。”
“见血就晕还怎么打仗?”
“就是,队长骗人的吧。”
“骗你们作甚?有一年赵娘子咳血人差点没了,他没日没夜照顾,打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晕血了。”
“是安民堂那个赵娘子吗?”
“诶不对啊,那为啥人家嵇将军都成将军了,队长你还只是队长。”
“呵呵呵……滚去吃饭!”
转眼就到二月初二龙抬头,城外河东军不减反增,老友再见已没有十几天前插科打诨时的轻松诙谐。
前两天宋宗霖奉命出城袭营时,亲手斩杀河东军两员小将,已从队长升任校尉,手下有四队共两百长枪兵,此时城北左门恰由他值守。
夜凉如水,月隐星明。
他落后裴静文半个身位,察觉到她身体明显一颤,便道:“转角风大,下去罢。”
裴静文此刻却是没闲工夫理他,满心满眼都在星网中:[城外到处都是河东军,你跑过来作什么死?]
苏乐:[是你先作死。]
裴静文:[我没有。]
苏乐:[想办法出城,我带你走。]
裴静文:[不行,我不能走。]
苏乐:[灵灵不想和河东军打,敖敦也不愿意对上河东军,我只能这样带你离开。]
裴静文:[我明白,我没怪你,我不能弃蔚州百姓不顾一走了之,乐乐这是我的责任。]
苏乐:[狗屁责任,少说癫话,本小姐在西北五里的树下猫着,一个时辰看不到你我们绝交。]
裴静文:[百姓视我为主母,尊我敬我,丢下他们跟你走,我裴静文这辈子都要被钉在耻辱柱上。]
苏乐:[没关系,我可以派人宣传你真名叫苏乐。]
裴静文:[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苏乐:[想想阿姨,你别找死。]
裴静文:[同我说说云州情况。]
苏乐:[云寰那边乱成一锅粥,呼延敬也被打得往云州跑,探子插进去立即死,我哪儿知道具体情况?]
裴静文:[行行行,没用的家伙,你快点回去,别被裴劭抓住。]
苏乐:[快来,我等你。]
裴静文:[我意已决,休要再劝。]
苏乐:[少拽文,走还是绝交。]
裴静文:[不走也不绝交。]
苏乐:[死犟种……被河东军狗鼻子发现了,我明天晚上再来找你。]
[你来就绝交]刚隔空投送出去,裴静文还要再发句软话哄她,得到投送失败提示,搭在城墙上的五指猛地收紧,半月形指甲深嵌黄土中。
宋宗霖问道:“怎么了?”
裴静文摇了摇头,过了会儿她给宋宗霖隔空投送:[乐乐来接我,你想走我可以送你离开。]
宋宗霖:[?]
裴静文:[给阿兄报仇本来就跟你没关系。]
宋宗霖:[撤回我当没看见。]
裴静文:[你走吧。]
宋宗霖:[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裴静文,给我道歉,鞠躬九十度道歉,不然我把你从这里推下去。]
裴静文:[……]
裴静文:[这里人多,咱先下去。]
伏案上小憩的嵇浪听到脚步声,倦怠地睁开眼睛,只见裴静文结结实实鞠躬,冲身前的宋宗霖掷地有声道:“看轻你是我的错,对不起!”
与此同时,十来溃军在云州与西河口之间的广袤平原上飞驰,不消片刻身后便出现乌泱泱披甲执锐的先锋轻骑。
先锋轻骑兵分两路,夹紧马腹加快前进速度,将溃军里三层外三层围住。
林建军打马上前,下巴微抬睥睨如丧家之犬的裴允,反手握住的钩镰枪向前一挑,染血枪尖避开陈嘉颖,直指裴允眉心。
“九年前躲女人身后,九年后还躲女人后面。”林建军眼神轻蔑道,“裴允,你就是懦夫孬种。”
“用你阿兄独子做诱饵,真不怕你那叛国被腰斩的阿兄魂魄……”裴允勾唇冷笑挑衅,话未说完嘴巴便被蒙住。
对上林建军彻骨冰寒的眼睛,陈嘉颖哀求道:“将军,看在我曾经救过静静也救过你的份上,放过阿荒罢。”
裴允挪开她的手,仰首道:“不必求他,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小爷要是皱一下眉头同他姓。”
说罢,他抱起身前女郎一抛,林建军不得不先放下钩镰枪,接住直挺挺向他飞来的女郎。
将陈嘉颖交给秋四,林建军抽出插泥地上的长枪。
裴允亦抽出腰间最后的佩刀,单手持缰正要上前,一柄横刀自背后贯穿心肺,他扭头看了眼背后捅刀的亲兵,身体一软重重跌下马。
“阿荒!”
陈嘉颖身体失力不受控制下坠,也只能软绵绵地被秋四托在臂弯,何况挣脱他的桎梏。
那亲兵大笑不止,甚是癫狂。
“凭什么你要活,我阿兄就得死!凭什么你卖良为贱,却是我阿兄代你上绞刑架!”
“凭什么!”
“嫡脉主支,命好贵!”
“三十贯铜钱两匹蜀锦,买走我阿兄的命啊!”
“五年七条疤,换你信任。”
“远支的命,贱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