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
来自西域的汗血宝马,如离弦之箭在辽阔的草原上疾驰,银白月华洒落玫瑰金马身,泛起赏心悦目的光泽。
马背上的女郎披头散发,呼啸的风吹起及腰青丝,她眉眼下沉带着怒,即便只身着单薄寝衣,也给人不可攀折的敬畏之感。
“是大祭司,”秋十一匆匆回头,“大祭司追上来了。”
“拦住她。”揽着身前还没醒来的裴静文,林建军不自觉收紧力道,甩鞭一挥夹紧马腹疾冲向前。
眼见林建军带着人越来越来,苏乐自知不是几个大汉对手,抽出弯刀横在颈侧,厉声道:“赶紧给我让开,否则我叫乖乖和你们主子自相残杀!”
泛着寒光的利刃紧贴颈侧血管,汗血宝马又左右踱步,秋十一倒吸一口凉气,生怕酿下不可挽回的结果,连忙命围着女郎的亲兵退开。
苏乐冷哼一声挪开弯刀,赶在秋十一欲近身夺刀前,两腿使力夹住马腹向前猛冲,甩开秋十一等人,依着星网追踪轨迹策马疾驰。
胯-下都是千里良驹,与裴静文同乘一骑的林建军,很快被苏乐追上。
苏乐不要命地挡在必经之路上,全力狂奔的胭脂麒麟来不及收蹄,林建军用力箍着裴静文腰身,单手执缰紧紧蹬着马镫,“吁”了声立马悬停。
马蹄重新踏地,林建军先查看怀中人情况,裴静文还没完全清醒,眼睛要睁不睁看起来昏昏沉沉。
林建军松了缰把臂横她身前,手掌往上覆着她眼睛,马背一颠一颠仿佛江中扁舟,将醒未醒的女郎与睡意缠绵。
“疯子!”他这才低声咒骂,疯妹的疯他也算切身体会到了,“你找死别带上她。”
“这点本事都没有,我劝你早点放弃逐鹿中原。”苏乐嘲弄地冷笑,“姑奶奶和她三十多年感情,重逢后特意绑了未成年亲子守护,离我超过三公里星网就会报警,大晚上想悄悄给人偷走,你趁早死了那份心!”
林建军沉声道:“她是我的妻!”
“她先是裴静文,是她自己!”苏乐咬牙切齿道,“你没资格代替她做决定,是走是留你说了不算。”
夏夜草原的风寒凉,苏乐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双臂交叉抱在身前取暖。
解下怀中人身上的披风揉成一团丢给苏乐,林建军张开自己的披风,比炭盆还热的身躯,以占有欲极强的姿态贴上前。
苏乐裹紧披风,傲慢道:“别以为这样我就会让你带走她。”
林建军耐着性子道:“她厌烦草原厌烦空旷天地,她为你一直忍耐,忍耐心中的厌烦和不开心,我要是你就让出路来,放她去能让她开心的地方。”
苏乐轻嗤道:“她向往草原,你竟这般不懂她。”
林建军呵了声道:“她向往的是白日去夜里回,富庶便捷的草原,不是野蛮愚昧的苦寒之地。”
“别吵了,吵得我头痛。”困倦的声音打破针锋相对局面,裴静文慢悠悠睁开眼睛,脱身跳下马仰头看他,“我想我需要一个解释,林三。”
林建军长腿一跨下马,负手站她跟前面不改色道:“方才我问你可要快些走,你点头说了声好便睡去,没忍心叫醒你同苏娘子道别,故而生出今夜这场误会。”
裴静文皱着眉头回忆,昏睡之前他们正在做那事,他那句暧昧的问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心里清楚。
下一刻,他又大方道:“苏娘子既追上来了,你便好好同她道个别吧。”
斜睨镇定自若的林建军,裴静文气到极点反是无语冷笑,苏乐和好友大差不差,翻了个白眼仰望闪烁繁星,唇齿间挤出嘲弄的嗤笑。
“是要好好道个别。”裴静文怪笑地盯着他看,又扭头瞥了眼苏乐。
苏乐情绪不稳定,冲动易怒,当即跳脚道:“你看我干嘛?”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炸毛的猫,竖尾巴弓身子做进攻姿态,“你说过你只想回家,难道看到他就色迷心窍改变主意?”
她语速极快,不给插嘴机会:“他哥被那狗皇帝用叛国罪冤杀,不是吊死不是砍头,是腰斩!他和那皇帝血海深仇,你不会以为他只想翻案吧?他打的是谋朝篡位的念头!”
“腰斩”二字刚出,附近亲兵立时荡开,秋十一也迅速离开是非之地。
谁人不知那桩血案,是林建军不可触碰的逆鳞,平时压根没人敢当着他的面提,何况林尔玉又是受腰斩刑,死得那样惨绝人寰。
林建军脑海中不可控制地浮现出他敬爱的兄长,被锋利刀斧拦腰斩断的场景。
再度忆起那些鲜血淋漓画面,嗡嗡耳鸣声挥之不去,林建军佝偻身体痛苦呻.吟,手扶刀把向苏乐艰难靠去。
“我阿兄没有叛国,没有!”
苏乐被他模样唬了一跳,赶忙躲到裴静文身后,裴静文无奈地叹了声,死死抱住目眦欲裂的青年。
“对,阿兄没有叛国,阿兄是被狗皇帝和阉狗污蔑的,是那狗皇帝和死太监的错,都是那两个贱人的错!”
柔软细腻的手慢条斯理抚过坚实紧绷的背脊,林建军卸力跌跪在地,裴静文身形一矮随他跪地。
“我知道阿兄是你心中一根刺,这么多年埋在你心里,摸不得看不得也拔不出,一时听错情有可原。”
她展臂拥着林建军温声细语,林建军亦依赖地环抱住她,轻嗅幽幽体香平复躁动气血。
“乐乐刚才说的是那狗皇帝和死太监冤枉阿兄,她是站我们这头的,常和我骂狗皇帝卸磨杀驴。”
林建军瓮声瓮气应了声,又低声纠正道:“阿兄不是驴。”
裴静文哭笑不得,有一搭没一搭轻拍他肩背,过了片刻两人互相搀扶起身,并肩而立自成一世界。
“你要舍弃我同他走?”苏乐悲伤地别开脸,“我与你三十多年感情,比不上你和他的八年?”月光照出她落寞神色,“那天的话都是假话,你也想去逐鹿中原是吗?”
送赵应安一行人离开那天,返回王庭的路上两人走马胡扯。
“被迫穿越后,你想做什么?”
“回家。”
“你大伯哥含冤而死,你那男人绝不肯善罢甘休,他又是个有本事的,你就不想先帮他逐鹿中原报仇,再趁他不对你设防,杀了他自己君临天下做皇帝?”
“他属下是摆设吗?再说我又打不来仗,杀不了人。比起做皇帝,我更想做工部尚书,至少安全,天塌下来个高的顶。”
“没出息。”
“我不要出息,我只要回家。”
“可是逐鹿中原、君临天下听起来就很酷。”
“再酷也得要有那本事,中原王朝的天下靠鬼神骗不来。那些节度使不是吃素的,他阿爷的居然还有吃人狂魔,要我披甲执锐和他们打,还没冲到他们面前我腿就软了。”
“哈哈哈哈哈……”
“你敢冲锋陷阵?”
“不敢。”
“那你笑?”
“笑你,又没笑自己。”
“咱俩没区别。”
“都贪生怕死,挺好的。”
“活着回家比什么都重要。”
古往今来不知多少枭雄,为万里江山竞相折腰,比山还高的累累白骨夯筑起那方名为皇帝的冰冷宝座,以它为起始涌出腥血泛滥的河流。
人贵有自知之明,有些路不是站在巨人肩膀,就可以轻易跨过鸿沟,何况踏上那条路要下的注太大,裴静文不认为她给得起。
迟迟等不到裴静文回应,苏乐转回头来满目哀伤道:“这么多年过去,你可还记得自己当初的理想?”
裴静文怀念道:“三十岁晋升一级机甲建造师,五十岁成为青科院终身院士,七十岁建造出精神力机甲,一百岁坐上星防院机甲科首席,成为世界机甲第一人,儿时的理想怎敢忘却?”
不过现在,她已三十有二。
苏乐便笑起来,抬头道:“我负责开发基因中潜藏的精神力,你负责研发精神力机甲,我们两个的名字要一起载入史册。”
“当然。”裴静文眉梢微挑,安抚呼吸骤然一紧的林建军,“按笔画多少排序,我吃点亏,名字跟你后头。”
“那好,现在我吃点亏。”苏乐遥指林建军朗声大笑,“你陪着他,我陪着你,走,我们一起去新州。”
林建军闻言喜上眉梢。
于私,他不必再担忧和裴静文长久分居两地;于公,北狄十三部民众皆是长生天信徒,作为长生天使者,苏乐享有极高的声望和地位,用好她这层身份,必定事半功倍。
却不想身旁和不远处,同时传来坚决果断的“不行”。
斛律敖敦跳下马,连滚带爬来到苏乐身前,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她,健硕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
“别走,别离开我。娜木罕,我不能没有你。”
苏乐被箍得喘不上气,拼命拍打坚硬背肌,见裴静文看戏般挤眉弄眼,她没好气地叫嚷道:“快点叫你男朋友把他拉开,我认他做我女婿,认了!”
裴静文趁火打劫道:“重新石头剪刀布,一局定输赢,谁输谁绑女儿,”她扭头叮嘱林建军,“我不开口,你千万别上前帮忙。”
上次说好一局定输赢,没成想苏乐输了就耍赖皮,非说那是热身不算数,接下来三局两胜定输赢。
结果显而易见,裴静文惨败。
“行行行,一局定输赢,”苏乐从善如流改口,“裴姐,快让你男朋友把敖敦拉开。”
裴静文拍拍林建军脑袋,轻佻地说了声“去吧”,好似她才往前头丢了根大棒骨。
走了两步忽觉不对,林建军转身比了个抹脖子动作,扭着斛律敖敦胳膊将他拉开。
苏乐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嗔怪地握拳捶裴静文胸口,忽而想起什么,寒声质问:“你不想我去新州?”
瞅了眼林建军和斛律敖敦,又看看互相戒备的亲兵和鹰卫,裴静文拉着苏乐走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