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问渠拿住戒指的手一顿,心想这都能猜到,果然骗不过他。不过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自然地应了那一声‘老婆’:“欸。”
他又叫了一声‘老婆’,微笑着示意对方回应,魔尊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看了眼他手中的戒指:“天乙灵木?”
江问渠用指腹轻轻蹭了蹭戒指光滑的曲面,“对啊,我磨了一晚……咳……磨了一小会儿,把你的手递给我。”
骨节分明的手递到江问渠面前,江问渠不知怎么突然心跳一阵加速,他的动作笨拙而郑重,戒指滑过对方冰凉的指节好几次,最终他把带着他体温的木戒妥帖地推入对方的无名指根。
在江问渠低头认真戴戒指时,对方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不过一瞬,可那双平日里深不见底、古井无波的眼眸,此刻却像骤然投入石子的寒潭,有什么东西在深处裂开,漾开一圈温柔的涟漪,旋即又被强行压下,归于死寂。
“好了。”江问渠满意地看着那枚贴合在他指间的戒指,轻声说:“刚刚好。”
魔尊垂下眼睫不语,指尖微微蜷缩,轻轻摩挲着那枚木戒,仿佛在适应这陌生的触感与温度,抬眸看他:“手。”
在江问渠不明所以的视线中,他一把攥住他的手,看着江问渠有些吃痛的神情,他的力道骤然放轻,无法自控地摩梭了一下他的手指,一枚带着黑色魔气的木戒同样戴入江问渠的无名指中。
微微的刺痛从手指传来,江问渠没有理会,他看着对方扬起一抹开心的笑,那层水光只从眼底浮现了一瞬,旋即湮灭在沉静的黑眸中,他轻声道:“该喝同心酒了。”
江问渠拿起融着自身血液的酒樽递给他,自己呈起另一樽酒绕过他的手臂,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对视,一段发生在不久前的对话在江问渠脑海里回荡:
“……融合了苍龙骨……世间再难有敌手……大婚当日……你只需把醉生梦死放入……就能牵制他一瞬……老朽把你送到过去……将魔种斩杀……天下苍生……交给小友了……”
“……恐怕我没有这样的力量。”
“只有你有这样可以。”
“为何……这样说?”
“《阴阳诀》同命相生,道法相融,可登仙台,但……登仙之路仅容一人、并且是更强者通过,当初对你不利,而今成为击败魔尊的唯一方法……听澜已成魔物……小友,切勿心软……”
江问渠没再继续问下去,就算风听澜没有成魔,未来有一天他们同样会兵刃相见。
醉生梦死已经在他交换戒指时,放入对方的酒樽里,他收敛心神,面色平静地抬眸看着魔尊。
魔尊垂下眼眸,纤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神色,而后江问渠看到对方把酒樽抵在唇边,他神色一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没有阻止,眼睁睁地看对方将酒一饮而尽。
江问渠抬手饮下同心酒,感受辛辣苦涩的酒液穿过喉肠。
咔嚓--
随着酒樽落地,细微的轻响在头顶上方响起,江问渠动作轻缓地把陷入沉睡的魔尊放入卧榻之中,俯身细细看他沉静的眉眼。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去罢。”
清虚真人双手结印,动作缓慢如擎山岳,每一个印成,都有无数金色的天道符文在虚空闪现、碎裂。时间的乱流开始显现,化为无数面棱镜环绕着他和风听澜。
混乱的虚空里,老者的话语声音不高,却如一道劈开混沌的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天下苍生,皆在你一念之间。”
*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混杂的脚步声匆忙而过,路上的行人以袖作为遮挡物挡在头顶,急匆匆从街上掠过。
啪嗒--
一人重重踏过路边的凹地,雨水混着泥土飞溅到墙角缩成一团、不知是何物的黑影上。
那团黑影一动不动,仿若死物。
若不是一群顽劣的孩童发着刺耳的大笑,狠狠地踢了那团黑影一脚,黑影发出幼犬般的哼叫声,旁人都不会留意到这里有一个活物。
那团黑影慢吞吞地起身,那团瘦弱的黑影还没有桌子腿高,对方佝偻着离开墙角,朝不远处的破庙走去,雨水落在黑影身上,蜿蜒的黑水顺着身体淌下,砸到泥水里,不知和地上的泥水相比哪一个更脏,行人纷纷皱眉躲开,唯恐避之不及。
一道身影不远不近地缀在黑影身后。
黑影突然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天空,经过雨水洗刷过、充满污垢的身体,显露了真容。那团黑影露出一张面黄肌瘦的小脸,是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一双深陷的眼睛在巴掌大得小脸上大得骇人,冻得泛紫的嘴唇此刻微微地张着,似乎对雨没有淋到自己很惊讶。
没有停留太久,他继续闷头往前走。
破庙里,五六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围坐在火堆前,兴高采烈地在讨论着什么。
“……听说了没……李家捉妖……自愿当诱耳者,赏赐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一人惊呼出声。
“低声些,别被旁人听到了。”说话的那人鬼鬼祟祟地朝周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我想着……那小子自从老张去世后一直在我们这里蹭吃蹭喝,也该是回报我们的时候了……就让他去……”
“那不是让那小孩送死么……”有人不自然道。
“呸,没有我们,那小子早就襁褓里被荒郊野岭的豺狼吃了,还能活到现在,更何况那小子命大,怎么都弄不死,说不定还能从妖怪嘴里活下来,到时候他没什么事,我们也能吃香喝辣……干不干!”
“……成。”众人互相看了看,不怎么犹豫就同意了。
“这就去把他找回来!”
“欸欸,”有人止住他们,叹了口气,说:“让小孩吃顿饱饭吧。”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吊梢眉转身,猝不及防看到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站在庙外,被吓了一跳,他回过神来,恶声恶气道:“傻子,回来不吭声想吓死谁,今天讨到几个钱?”
不知道这小孩有没有听到什么,不过听到了也没关系,一个小乞丐还能逃到哪里。
吊梢眉眉眼压低,一脸凶相地俯视小孩,小孩听到后,木讷地摇了摇头,意思是一个也没有。
“废物,你有什么用!”吊梢眉骂骂咧咧,扬手就要给他一巴掌,被身后一方脸同伴拦住,挤眉弄眼道:“最后一次了。”
吊梢眉哼了一声,放下了手。
方脸递给小孩一个白馒头,对他扬扬下巴说:“没事,去里面吃吧。”
小孩捧着馒头,沉默着朝火堆旁边挪,还没到身前被其他人扬手赶到一边,他没什么犹豫调转方向,找了个房檐破的没那么大的地方缩成一团慢慢啃馒头。
吃完馒头后,他伸出小手摸了摸头顶,没雨,又摸了摸衣服,干了,木然的脸上浮现一丝疑惑。
喧闹的声音不知何时停止了,一抹纤尘不染的衣角出现在他的眼前,小孩侧坐起来往旁边挪了挪,那道身影依然站在他的身前,他抬头,无神的瞳孔轻颤。
以他贫瘠的语言无法去形容来人,多年后他回想起那人,就会同时想到在冰冷的寒夜里、那个他遥不可及的火焰,即使无法切身感受到它的温暖,但是那团炙热的光芒却真实地照在自己的身上。
眼前人一袭红衣,墨发被碧玉簪轻挽,五官清俊出尘,烈焰般的红色没有扰乱他飘渺飞仙、遗世独立的气质,反而是增添了几分真实感,橘红色的火光映照在他的侧脸上,明明灭灭间,那人和他对视,如菩萨低眉,如罗刹阖眸。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轻声问他,眸中含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小孩张开嘴,喉咙里传来嘶哑不明的声音,他黯然地闭上了嘴,摇了摇头,他没有名字。
“那愿意跟我走吗?”
江问渠望着小孩一脸懵懂的神色,没再多说,俯身把他抱了起来,小孩稳稳坐在他的臂膀上,漆黑如墨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身后景色飞速变换,在踏出下一步时,一个篱笆小院出现在他们的身前,小孩离开了温暖散发着浅香的怀抱。
在离别之前,小孩看着那人弯了弯膝盖,在他身边单膝跪下,把手心朝向他,微笑道:“愿不愿意和我做一个交换呢?”
虽然听不懂,但是他点了点头,犹豫着把黝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中。
“好乖。”那人温柔地笑了笑,而后圈住他的小手指,从指尖逼出血液,在他手上写写画画。
金色的光芒迸发后转瞬即逝,小孩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体里消失了。
“好了。”
江问渠抓了抓他的手,看向身后的茅草小屋,说:“你叫听澜,以后,这里面就是你的家人了,他们会爱护你关心你,虽然之后会有诸多坎坷,但请不要害怕,相信自己,曙光与希望都在未来等你,去吧。”
江问渠拍拍他的后背,袖子传来扯动,他低下头,小孩抓住他的衣袖,漆黑的眼眸满是挣扎,他张开嘴,艰难说:“……不……走……”
一股不容反抗的力量传来,小孩睁大双眸被江问渠紧紧抱在怀中,散发着清香的头发触碰到他的脸颊,让小孩有些发痒,他看了看眼前的墨发,小心翼翼地侧脸,轻轻地帖了贴。
不一会儿,小孩觉得天空又开始下雨了,否则他的肩膀怎么会湿了呢?
但小孩还没来得感受这怀抱,身体一轻,他的肩膀被人放开了,温暖又离自己远去,他察觉到到对方的意图,平生第一次那么急切地抓住别人的衣袖:“……不……”
“别怕,这个给你。”江问渠眼尾还残留着红痕。
他取下头上簪子,墨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递到小孩面前,小孩看着碧玉簪,又看看他,没接。
他拉着对方的小手,把簪子放入他的手心,简单整理了一下他乱蓬蓬的头发,变得太干净了,这户人家估计不好收留他。
江问渠哄他:“我不会说谎的,等你长大了,我就会回来看你,此簪为凭。”
小孩听到‘回来’两个字,以为对方出去一趟,很快就会回来,于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乖,去敲门。”
江问渠看着他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自己,心里却想:誓言已立,命格互换,《阴阳决》真是个好东西,如果不是清虚道长提醒,他或许还不知道它有互换命运的能力,代价或许会很沉重,但是比起成魔,已经算不了什么了。
暴虐的杀意在脑海里回荡,红血丝逐渐覆盖了江问渠的眼膜,他不在逗留,消失在原地。
篱笆打开,一个汉子往外看了看,没人,正要回去,就被脚边一团黑影吓了一跳,定睛去看,原来是一个蜷缩在他门前沉沉入睡的小乞丐,看着可怜的小孩,他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想到和妻子多年无子,心想这或许就是上天安排来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