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红星鞋厂的地面上投下金色光斑。
苏晚正伏在案前核对最后一批军鞋订单,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忽然,一阵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窗外飘来。
她蹙眉抬头,透过玻璃窗,看见五岁的小军孤零零地蹲在院角的槐树下。
孩子的裤腿沾满了泥浆,已经干涸成灰褐色的硬块,小手紧紧攥着半个冷硬的窝头,时不时用袖子抹着眼泪。
秋风卷着落叶从他身边掠过,显得那瘦小的身影格外单薄。
车间里,张桂莲正埋头赶制最后几双鞋面。
昏暗的灯光下,她的手指被钢针扎出了血珠,却只是匆匆在洗得发白的围裙上抹了一把,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张嫂子,”
苏晚轻轻按住她颤抖的手,“小军怎么一个人在院子里?”
张桂莲猛地抬头,眼下两团青黑在蜡黄的脸上格外明显。
“他爹出任务去了,”
她哑着嗓子说,皲裂的嘴唇微微发抖,“昨儿个……昨儿个要不是李嫂子瞧见,差点就掉进东头那个水沟里去了。”
话没说完,又慌忙低下头去穿针,可那根线怎么都穿不进针眼。
苏晚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她转身望向院子:三岁的妞妞蜷缩在晒得发烫的砖墙根下,小脸脏得像只花猫,手里还捏着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馒头;
五六个半大孩子正在争抢一个漏了气的皮球,最小的那个被推倒在地,膝盖蹭破了皮,正张着嘴号啕大哭,却没有一个大人过来看看。
夕阳在这一刻突然沉了下去,院墙上的光影倏地暗了下来。
苏晚扶着门框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心里五味杂陈。
这些无人照看的孩子,这些强撑着的母亲,像一根根尖刺,狠狠扎进她的心里。
夜幕低垂,昏黄的灯光在饭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陆远川端着热气腾腾的骨汤面从厨房出来时,敏锐地察觉到屋里的气氛有些异样。
苏晚机械地搅动着碗里的面条,筷子尖在汤面上划出一个个小漩涡,却半天没送进嘴里一口。
几个孩子也觉察到了母亲的异常。
陆睿和保国交换了个眼神,默契地接过照顾弟弟妹妹的任务。
卫国正要把青菜挑出来,保国立即板起脸:“爸爸说过,挑食长不高。”
安安仰着小脸想往妈妈那边蹭,被陆睿轻轻拦住:“妈妈累了,哥哥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陆远川三两口扒完自己那碗面,轻轻握住苏晚微凉的手:“回屋歇会儿?”
苏晚点点头,任由他牵着往卧室走。
身后传来碗筷轻碰的声响,陆睿已经利落地收拾起餐桌,保国正踮着脚拧开水龙头。
卧室里,陆远川按着苏晚的肩膀让她坐在床沿,自己拖过椅子面对面坐下。
“说说吧,”
陆远川的大手包裹住她的手指,“什么事让我们家女强人愁成这样?”
苏晚突然倾身向前,整个人埋进陆远川宽阔的胸膛。
军装布料带着阳光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肥皂香。
她感觉到丈夫的手臂立刻环了上来,温暖的手掌在她后背轻轻摩挲。
“就是,”
她的声音闷在陆远川的肩窝里,“心里堵得慌。”
陆远川的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安静地等着。
苏晚把今日傍晚看到的那些军嫂孩子的情况,一一述说给了陆远川。
陆远川结实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人儿微微颤抖的肩膀。
他的晚晚啊,表面总是那么雷厉风行,可心里却比谁都柔软。
“她们真的太难了,”
苏晚的声音闷在他胸口,“要顾家就挣不了钱,要挣钱就顾不上孩子。可她们的丈夫,”
她喉头滚动了一下,“穿着这身军装,有时候连家都无法顾及。”
这句话像把钝刀,慢慢碾过陆远川的心脏。
窗外,陆睿给弟弟妹妹念《小兵张嘎》的声音忽远忽近,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
苏晚突然从他怀里抬起头,眼角还泛着红,眼神却已经恢复了清明:“我要办育红园。”
“育红园?”他低声重复,指腹轻轻摩挲着妻子肩胛骨的位置。
感受到怀中人肯定地点头,他的眼神愈发温柔:“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苏晚仰起脸,灯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流转:“我需要一个合适的地方。”
她顿了顿,补充道:“最好离红星鞋厂近些,方便军嫂们接送孩子。”
陆远川的拇指抚过她微微发烫的眼睑,嘴角扬起一个笃定的弧度:“明天我就去找政委谈。”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把闲置的仓库腾出来,再让后勤处帮忙修葺一下。”
陆远川捧起妻子的脸,望进她湿润的眼睛:“我相信你。”
他的语气郑重得像在宣誓,“有你这样的领头人,她们一定能熬过这段最难的日子。”
苏晚凝视着丈夫坚毅的面容,那上面写满了无条件的信任与支持。
她忽然觉得胸口那股郁结的气渐渐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温暖的力量。
院墙外,不知谁家的收音机正放着《红色娘子军》的旋律,隐约飘进这方静谧的天地。
第二天中午,苏晚正在红星鞋厂里清点布料,远远就看见陆远川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
阳光照在他笔挺的军装上,衬得他整个人格外挺拔。
他手里攥着一纸文件,嘴角噙着笑。
“批下来了。”
他走到苏晚跟前,将文件递给她,“政委特批了东边那间闲置的仓库,后勤处明天就派人来修葺。”
苏晚接过文件,白纸黑字,盖着鲜红的公章。
她的计划可以实施了。
“谢谢。”她抬头,对上陆远川含笑的眼。
他伸手替她拂去肩头沾的线头:“跟我还客气?”
当天下午,苏晚就把杨红梅、张桂莲和牛美兰叫到了仓库。
阳光从高高的气窗斜射进来,照亮了空荡荡的库房。
杨红梅怀里抱着两岁的小花,孩子正吮着手指睡得香甜。
“这里做教室,那边隔出来当午睡室。”
苏晚边走边比画,“窗户要加护栏,地面得铺层防潮的木板。”
张桂莲摸着斑驳的墙壁,突然红了眼眶:“我家小军要是能在这儿上学该多好!”
牛美兰拍了拍她的肩膀:“现在不就有机会了?”
三人相视一笑,眼里都闪着光。
第二天清晨,军嫂们揉着酸痛的胳膊走向红星鞋厂,远远就看见了那块崭新锃亮的小黑板。
苏晚踩在条凳上,粉笔“哒哒”地画着。
先是一个圆滚滚的太阳,然后是一排手拉手的小人。
每个小人头顶都翘着两根俏皮的辫子。
“姐妹们,”
她转身拍了拍手,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咱们红星鞋厂要办育红班了!”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李嫂子攥着围裙角,声音细如蚊呐:“苏、苏同志,这育红班,要交钱不?”
王婶突然挤到前面,嘴唇哆嗦着:“我家虎子都六岁半了,能进不?”
苏晚从条凳上跳下来,粉笔灰在晨光里扬起一道金雾。她竖起三根手指:“第一,收2到6岁的娃;第二,上午认字唱歌,下午统一午睡;第三,”
她故意拖长声调,“不要钱!这个是红星鞋厂的员工福利。”
欢呼声刚起,苏晚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不过照看孩子的军嫂得通过考核。”
她环视众人,声音清亮,“回去跟其他嫂子们都说一声,只要有意愿、有耐心、喜欢孩子的,都可以来报名。我们首批需要3-5名老师。”
散会后,杨红梅一把拉住苏晚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这个平日里最沉稳的厂长,此刻眼眶通红:“小苏,谢谢你!”
她声音发颤,“我家小花才两岁半,这些日子都托隔壁王婶照看,可人家自己还有三个孩子要带。”
苏晚这才注意到,杨红梅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鬓角竟有了几丝白发。
“小花她爸,”
杨红梅突然哽咽,别过脸去,“他说我为了几个工分连孩子都不顾,说他的津贴又不是养不起家,”
她攥着围裙的手青筋凸起,“可我不想再当个只会伸手要钱的婆娘啊!”
杨红梅想起以前跟周文瀚拿钱的情形,抠抠搜搜的,她娘家还有弟弟要养,手里没有钱,都对不起把她拉扯大,还送她去读高中的爹妈。
张桂莲默默走过来,粗糙的手掌覆在杨红梅肩上:“我家那口子也说差不多的混账话。”
她苦笑着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几道新鲜的抓痕,“昨儿个小军从枣树上摔下来,他爹就冲我吼,说我不是个称职的娘。”
夕阳把三个女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苏晚望着仓库斑驳的墙面,突然想起陆远川昨晚说的话,“她们会熬过去的”。
可现在,她分明看见这些坚强的军嫂们正在生活的重压下摇摇欲坠。
“会好的。”
苏晚一手握住杨红梅冰凉的手指,一手搭在张桂莲粗糙的手背上,“等育红班办起来,孩子们有人照看,你们既能挣钱,又能顾家。”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坚定,“到时候,看那些大老爷们还有什么话说!”
杨红梅突然“扑哧”笑出声,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晚风吹动院角的蒲公英,细小的种子乘着风飘向远方。
苏晚望着她们重新挺直的背影,突然明白这个育红班不仅仅是个托儿所。
它将是这些军嫂们挺直腰杆的底气,是她们在家庭话语权的筹码,更是她们向命运抗争的武器。
夕阳西下,她站在仓库门口,看着空荡荡的库房,仿佛已经听见了孩子们的笑声。
陆远川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温热的大手搭上她的肩膀:“想什么呢?”
“在想,”苏晚仰头看着天边的晚霞,“等育红园办起来,军嫂们就能安心工作了,孩子们也有了好去处。”
陆远川低笑一声:“我媳妇儿就是厉害。”
苏晚也笑了,那笑容比天边的霞光还要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