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雨总带着股缠绵的劲儿,淅淅沥沥下了半旬,把糟香渡的青石板浸得发亮。沈砚之站在“沈记糟坊”的柜台后,指尖摩挲着账本上刚记下的数字,眉头却没舒展开——官府修粮道的消息传开后,镇上几家粮铺忽然一起涨了价,往日一贯钱能买的糙米,如今要多付二十文,照这个价钱算,这季新酒的成本要比去年高出近三成。
“沈掌柜,您要的三石糯米送来了。”门外传来伙计阿福的声音,伴随着湿漉漉的脚步声,两个挑夫扛着粮袋走进来,粗布短褂都被雨水打湿,贴在背上。沈砚之放下账本迎上去,伸手按了按粮袋,指尖触到颗粒饱满的糯米,心里却沉了沉——这是他托人从邻镇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即便如此,价钱也比上月贵了一成。
“辛苦二位了,阿福,去账房取工钱,再给两位师傅各包一包新炒的花生。”沈砚之招呼着,目光却落在巷口的方向。往日这个时辰,苏晚娘总会从这里经过,要么是去渡口送绣活,要么是来糟坊讨一勺新酿的米酒,可今日雨下得紧,巷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
正想着,檐角忽然传来一阵轻响,一把油纸伞从雨幕中探出来,伞下露出苏晚娘的月白棉袍角,裙边沾了些泥点,显然是走得急了。“沈掌柜,你听说了吗?东头的张记粮铺把麦子价也涨了,说是后山修路要征粮,粮商们都在囤货呢。”她快步走进来,收起伞抖了抖上面的水珠,语气里带着几分急色,“我刚从渡口过来,听船家说,连下游的盐商也在传话,下个月盐价可能也要涨。”
沈砚之接过她手里的伞,顺手挂在门后的木钩上,转身从柜台后拿出个干净的瓷杯,倒了杯温热的米酒递过去:“先暖暖身子,我已经知道了。方才去查过账本,若是粮价一直这么涨,这季新酒要么得涨价,要么就得减少酿量。”
苏晚娘捧着瓷杯,指尖感受着酒液的温度,却没心思喝。她想起去年冬天,沈砚之为了让渡口的老人们能喝上便宜的年酒,自己缩衣节食,把糟坊的利润压到最低,如今若是涨价,那些靠打渔为生的人家恐怕就喝不起了;可若是减少酿量,糟坊的伙计们又要少挣工钱,这左右都是难。
“或许……或许咱们能想想别的法子?”苏晚娘放下瓷杯,眼睛忽然亮了亮,“我记得我娘说过,以前糟香渡有户人家酿酒,会在米里加些晒干的槐花,既能省些粮食,还能让酒带点清香味。咱们要不要试试?”
沈砚之闻言顿了顿,他倒没听过这种法子,不过槐花性温,若是处理得当,或许真能和米酒的醇香融合。他走到后院的酒窖门口,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窖里整齐码着的酒坛上,还留着去年封坛时的红曲印。“倒是值得一试,不过槐花得选新鲜晒干的,还得挑没有虫蛀的,不然会影响酒的味道。”
“这个好办!”苏晚娘立刻接话,语气里满是雀跃,“我家后园种着两棵老槐树,每年春天都开得满树雪白,往年都是任它落了,今年正好可以摘来晒干。而且渡口的王婶、李伯家也有槐树,我去跟他们说一声,肯定能收不少。”
看着她眼里的光,沈砚之紧绷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些。他想起年前岁酒宴上,苏晚娘也是这样,在大家都为雪天路滑担心渡船安危时,她提议用稻草把渡口的石阶铺起来,既防滑又省钱。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总能在困境里想出让人眼前一亮的法子。
“那这事就麻烦你了,”沈砚之转身从窖里抱出一坛去年的陈酒,“这坛酒你带回去,让苏大娘尝尝,就当是谢她教的法子。另外,若是收槐花需要人手,随时来糟坊叫阿福他们去帮忙。”
苏晚娘接过酒坛,坛口的酒香混着雨气,让她心里暖暖的。“不用这么客气,咱们都是糟香渡的人,互相帮衬是应该的。”她抱着酒坛走到门口,又回头笑了笑,“明天我就去摘槐花,到时候再来跟你说进展。”
看着苏晚娘的油纸伞消失在雨幕中,沈砚之转身回到柜台后,重新拿起账本。窗外的雨还在下,可他心里的郁结却散了不少。他翻开账本的新一页,在上面写下“槐花”两个字,笔尖顿了顿,又添上“苏晚娘”三个字,随即又觉得不妥,连忙用墨点盖住,耳根却悄悄红了。
第二日天刚亮,苏晚娘就带着自家的竹篮去了后园。老槐树枝繁叶茂,雪白的槐花缀满枝头,风一吹,就像落了场细碎的雪,落在她的发间和衣襟上。她踮着脚,小心翼翼地摘着槐花,指尖被花瓣上的晨露打湿,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晚娘,你这是在摘槐花做啥呀?”隔壁的王婶提着菜篮路过,看见她在树下忙碌,便笑着问道。
苏晚娘直起身,擦了擦额角的汗,笑着回道:“王婶,我想摘些槐花晒干,沈掌柜说酿酒时加些槐花能省粮食,还能让酒更香。您家的槐树也开花了,要是您不介意,我也帮您摘些,到时候让沈掌柜给您送坛新酒尝尝。”
王婶一听,立刻乐了:“这有啥介意的!槐花留在树上也是落了,能派上用场再好不过。我这就回家拿竹篮,跟你一起摘。”
消息很快传开,渡口的李伯、西头的赵嫂都提着竹篮过来帮忙。大家一边摘槐花,一边聊着天,往日安静的后园顿时热闹起来。李伯还说起以前糟香渡的旧事,说几十年前有位老酿酒师傅,也试过用花果酿酒,酿出来的酒又香又甜,只是后来老师傅走了,这法子就没人记得了。
“说不定咱们这次用槐花酿酒,能把老法子找回来呢!”苏晚娘笑着说,手里的动作却没停。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她的脸上,映得她的笑容格外明亮。
到了傍晚,大家已经摘了满满十几竹篮槐花。苏晚娘把槐花分成几份,给王婶、李伯他们各送了些,剩下的则送到了糟坊。沈砚之正在后院晾晒酒糟,看见她提着竹篮过来,连忙放下手里的木耙迎上去。
“你看,今天摘了这么多槐花,都是新鲜的,应该够先用一阵子了。”苏晚娘掀开竹篮上的布,雪白的槐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让整个后院都弥漫着甜味。
沈砚之弯腰拿起一把槐花,放在鼻尖闻了闻,清香中带着一丝甜味,确实是上好的槐花。“辛苦你了,还有王婶他们,回头我让阿福把新酒给大家送过去。”他说着,转身从屋里拿出一块干净的粗布,“你先歇会儿,我把槐花摊开晾干,免得放久了坏了。”
苏晚娘也没闲着,帮着沈砚之把槐花均匀地铺在粗布上。夕阳透过院墙上的花窗,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晾晒的槐花上,像是撒了层金粉。檐下的燕子衔着泥飞过,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为这温馨的场景添彩。
“对了,沈掌柜,”苏晚娘忽然想起件事,“李伯说几十年前有位老酿酒师傅用花果酿过酒,说不定还有别的法子能省粮食。我想明天去问问镇上的老人们,看看他们还记不记得别的方子,你觉得怎么样?”
沈砚之闻言,眼睛亮了亮:“这个主意好!老人们知道的旧事多,说不定真能找到别的法子。明天我跟你一起去,正好也能听听他们对新酒的想法。”
苏晚娘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一起去,心里顿时有些慌乱,指尖不小心碰到沈砚之的手,又连忙缩回来,低头看着地上的槐花,耳根悄悄红了。“好……好啊,那明天咱们就在渡口集合。”
沈砚之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嘴角忍不住牵起一抹浅笑,连忙移开目光,假装整理槐花:“嗯,明天我早点过来。”
夕阳渐渐落下,晚霞把糟香渡的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晾晒的槐花在风中轻轻晃动,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混着糟坊里的酒香,飘得很远很远。渡口的船哨声、巷子里的脚步声、孩子们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成了糟香渡最温暖的旋律。
沈砚之和苏晚娘并肩站在院墙边,看着远处的晚霞,谁也没有说话,却都觉得心里暖暖的。他们知道,接下来或许还会遇到粮价上涨的难题,或许酿酒的新法子还需要反复尝试,但只要他们互相帮衬,一起努力,就一定能渡过难关,让“沈记糟坊”的酒香,继续飘荡在糟香渡的每一个角落。
夜色渐深,糟坊的灯还亮着。沈砚之坐在灶房里,把晒干的槐花放进小陶罐里,仔细地封好口。苏晚娘已经回家了,临走时她还特意叮嘱,让他别忘了明天去渡口集合。他看着陶罐上贴着的“槐花”标签,想起白天她在槐树下的笑容,心里忽然觉得,这三月的风,好像比往年更暖了些。
他走到柜台后,拿起账本,在“槐花”两个字后面,又添上了“寻访老方子”几个字。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账本上,也落在他的脸上,映得他的眼神格外坚定。他知道,只要守住糟香渡的这份烟火气,守住身边这些互相帮衬的人,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能扛过去。而这坛即将用槐花酿造的新酒,不仅会带着槐花的清香,更会带着糟香渡人的心意,在这个春天,酿出最醇厚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