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德一句话犹如落入油锅的沸水,瞬间溅起满堂喧嚣哗然。席间紧绷许久的名为体面和规矩的弦,终于在此刻应声断裂。
树上安睡的鸟群像被弹开一般四散惊飞,密集的翅膀慌乱地拍打着枝叶,发出骤雨般的扑响,卷起几片轻羽,旋即化作天边一串仓皇移动的黑点。
纪不楼把玩白玉酒杯的手一顿,抬眸透过金丝牡丹屏风,虚虚落在鹿怀舒身上。
他喉间红痣不自觉滚动了下,单手支颐不知在想什么,眸底露出几份惊叹来。半晌,纪不楼勾勾唇角,微不可见地摇摇头,内心轻叹:胆子真大。
边想边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与纪不楼的泰然不同,余下众人可谓是被这道惊雷劈了个外焦里嫩,一口凉气从脚底板直窜到头顶。
一时,席中酒杯玉碗的碎裂声以及桌椅板凳的倒地声连绵不断,奏成一首奇异的乐曲。
长德方才说什么?
他说鹿修尘······有狎童之癖?!
风光霁月、举世无双的才子鹿修尘,不仅剽窃旧友诗词,表面不染世俗实则追名逐利,背地里居然还有这等不为人知的、断子绝孙的恶心癖好?!
有几位大人脸色沉了沉,互相交换了个眼神,视线若有所思地在席间众人身上逡巡。
鹿修尘到底是招惹了何方神圣?以至于那人偏要在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赶尽杀绝,连一点退路都不肯给他留。
到底是冲鹿修尘来的,还是冲六皇子来的?
睿王眼前一黑,身形不受控制地晃了几下,一手扶额,另一手撑住案几,“哎呦、哎呦”地叫唤着,恨不得现在立即马上派人将长德这个不识时务的蠢货乱棍打死。
这下鹿修尘算是真的玩完了,睿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双眸眯起,牙齿摩挲着发出令人胆寒的声音。
本想用鹿修尘向自己的六侄儿卖个人情的,但经长德大张旗鼓地一闹,估计是不成了。
“一派胡言!长德我|艹|你祖宗!”
睿王还没想好如何处理,就见鹿修尘先发作了。
鹿修尘实在是怕得厉害,手脚不住地哆嗦,几乎要软成一滩烂泥。自长德说完那句话后,他的耳边就一直传来令人聒噪的嗡嗡声,直到现在也没有消散。
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鹿修尘控制不住地想趴在地上干呕。他本就没吃什么东西,肚子里空得厉害,这会儿胃酸泛上来腐蚀着嗓子,眼角瞬间飙出生理性的眼泪。
他必须得做些什么,鹿修尘意识恍惚。
对,他必须做些什么。
于是鹿修尘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肩膀发力使劲一撞,竟将压着他的两位带刀护卫硬生生顶开。
失了束缚,他恍若只疯狗般,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不管不顾地朝长德的方向袭去。
长德毫无防备,慌乱之下闪躲不及,向后仰躺在地。
脑袋结结实实地撞上青石地板,鼻下传来温暖的、黏腻的触感。长德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流鼻血了。
“长德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老子平日里对你怎么样?嗯?我真是日|了|狗了!”
鹿修尘此刻全然失了风度教养,心跳重如擂鼓。他根本听不见其它声响,耳边只余自己急促、粗重的呼吸声以及从桃林传来的呼呼的风声。
他衣衫凌乱,胸前有个大大的泥脚印,长发糊了满脸,再无半点平日里风流倜傥的贵公子的模样。
鹿修尘冲长德唾了声,旋即破口大骂,把长德的祖宗十八代都拉出来鞭尸了个遍。污言秽语听得在座众人都不自觉皱起了眉。
“啊——我——”
“老实点!”
还没等鹿修尘过足嘴瘾,身后的侍卫便冲了上来。
带头的悄悄抬头,睨了眼上头睿王的脸色,知自己闯了祸,内心拔凉,将满腔怒火尽数转移到鹿修尘身上。
他对准鹿修尘的膝弯狠狠一踹,剑柄毫不留情地肘在鹿修尘腹部,按住他的脖颈强迫其趴在地上。
鹿修尘闷哼一声,痛得直接弯下了腰。
长德慢吞吞从地上爬起,不敢再去看鹿修尘的眼神。
若是放在几日前,有人告诉长德:你不久后会背叛鹿修尘。长德一定打得他满地找牙、哭爹喊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六岁进府,自那以后一直跟着鹿修尘,迄今总共十八年,公子待他犹如亲兄弟。
十一岁,他不幸染病,鹿府人要发卖他出去,是公子跑去老妇人跟前大闹一通、百般阻挠,并偷偷请来大夫为他医治,长德才能活到现在。
十六岁,父亲下葬,公子派人找墓地看风水,给父亲备了副上好的棺椁。
十九岁,妹妹成婚,公子足足包了几十两的银子作为贺礼,够普通人家吃好几年了。
二十一岁,远房亲戚带着一纸欠条上京讨债,要霸占父亲生前的老房子,是公子托人处理好了此事。
······
诸如此类,长德就算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按理来说他应当心怀感恩,替公子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哪怕是把这条烂命给公子也成。
可是——
那只是按理来说,只是应当,只是出于情理。
旁人对自己再好,总不及自己对自己的好。
长德闭了闭眼,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他随意用袖子按了按血流不止的伤口,朝鹿修尘的方向磕了个头。紧接着长德转身,对睿王一礼,清清嗓子,按照商定好的说辞来。
“城东石板街有家慈幼堂,隐藏在弯弯扭扭的巷尾深处,因其位置实在偏僻,故极少有人知道。久而久之,就连官府也忘了,只有想起来时才象征性地拨点银子,其余时候全靠管事的自己补贴。”
“那里头的管事名唤王二,是鹿府一位姓张的嬷嬷的表哥,鹿修尘就是通过张嬷嬷和王二搭上线的。”
“慈幼堂表面是收容流浪乞儿的地方,实则俨然成了鹿修尘的后宫。他在京城的时候几乎每夜都去,男孩女孩从不忌讳。”
“管事的贫穷,买不起什么好东西。孩子们又正在长身体,长期吃些稀粥野菜,所以个个营养不良,没什么精气神,满足不了鹿修尘的□□。他每次去,都是召三四个孩子一起。里面最小的,只有六岁。”
鹿修尘气得脸都要歪了,鼻子呼哧呼哧翕张,像只不断喘着粗气的老黄牛。嘴巴被布条堵住,只能发出连绵不断的呜呜声,面上涨红,额头青筋暴起。
简直是放屁!
没错,他鹿修尘的确喜欢小孩子,在床|上确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但他并非来者不拒,什么人都可以!
他堂堂鹿府三老爷,怎么可能会去找那些流浪乞儿??
谁知道他们身上干不干净?有没有什么病???
能服侍他的孩子,出身门第不必高贵,但最起码得身份干净,相貌堂堂。每一个送到他床上的孩子,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
慈幼堂?鹿修尘心中不屑地骂了句,他压根不可能去那种地方!
长德分明就在撒谎!到底是谁?到底是谁指使他的?!到底是谁想害我??!!
“六岁?!这个畜生!对六岁的孩子也下得了手!!”
在场不乏家中有孩子的大人,闻此皆神色激动,一个个恨不得冲上去手刃了鹿修尘。有几个大人想起自家洗儿会时还曾请鹿修尘来府里做过客,更是一阵胆寒后怕。
长德观摩着在场诸位的反应,眼神不自觉飘忽,在触及到某个地方时停了一瞬,须臾后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他舔舔干裂的嘴唇,适时补充道:“不仅如此,鹿修尘对京中各位大人的孩子也很有兴趣,不过碍于身份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暗中谋划,想出个万无一失的法子来。”
“你说什么?他,他居然敢动这种心思?!”
“暗中谋划?谋划什么?他对谁家的孩子起心思了??”
长德摇头,低声道:“小人不知,他未与我说过。”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学究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起来,手中拐杖“笃笃笃”,一下一下杵在地上,几乎要把石板砸出几个深坑。情绪激动险些背过气去。
“畜生!你居然,居然敢!你等着,老夫,老夫定要上奏陛下!”
“对!我们一同联名上奏!让陛下严惩这个畜生!鹿修尘,你就是五马分尸、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纪不楼的表情逐渐凝重起来。他偏头,视线恰好对上鹿怀舒。
纪不楼冲长德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右眉微抬,意思是:你安排他这么说的?
鹿怀舒眨巴眨巴眼,脑袋歪了歪,勾唇做了个行礼的姿势。道:纪大人真聪明。
鹿怀舒慢悠悠品了口果子酒,望向趴在地上犹如丧家犬的鹿修尘,捏着茶杯的力道逐渐加大,指节都泛了白。她眼神冰冷,不带一丝温度,像是在看死人。
将矛盾从慈幼堂引到京中诸位大人府中的孩子身上,是鹿怀舒思索良久才做出的决定。
慈幼堂的孩子身份低微,在达官贵人眼中形似草芥。就算遇到了,贵人们也不会多给他们一个眼神,兴许还会嫌弃这些孩子脏了自己的眼。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明日他们全部出了意外没了,也不会有几个人真心实意为他们伤心,顶多唏嘘几句世事无常罢了。
因而绝大多数人对此事虽有同情,但若让他们为这些孩子冲锋陷阵,恐怕没有几个人愿意。
所以一定要把贵人们的孩子拉下水,针扎到自己身上才知疼痛。唯有如此,鹿修尘才是板上钉钉的死无葬身之地。
数不清的茶杯酒壶从四面八方扔来,侍卫担心砸到自己,早就躲到一旁去了。独留鹿修尘一人在中央承受众人的怒火。
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腿脚发麻发软,浑身疼痛不已,但鹿修尘早就分不清是哪里传来的了。
睿王扯着嗓子喊了几次“冷静”,但都没有效果,只得放弃。他坐下来喝了口茶,润了润干涩的嗓子,耐心地等众人发泄完。
许涟晴一连爆了好几个粗口,嘴巴大得能塞下个鸡蛋。她一会儿指指鹿修尘,一会儿指指长德,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他他他他他他,不是你你你你你三叔,我我我不是你······”
“天爷啊!”许涟晴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喃喃道,“今儿真是精彩啊。怀舒,那小厮说的是真的吗?你三叔真有······啊?”
后四个字她说的小声又快速,有些难以启齿。
许涟晴话音刚落,周围贵女的目光纷纷投向鹿怀舒,眼中隐隐有敌意和排斥。
女孩子们心肠都软,听到这儿不少贵女心中都酸涩不已,眼泪止不住地掉,怕失态故用帕子捂住嘴,低声啜泣着。
她们恨鹿修尘,连带着看鹿怀舒也有些不顺眼。
毕竟鹿修尘是鹿怀舒的亲三叔,他们可是一家人。鹿修尘做的事鹿家当真一点儿都不知情?搞不好都是一丘之貉!
鹿怀舒自然能感受到周遭人的敌意。她叹了口气,轻咬下唇,低声哽咽。
“三叔,他常年在外游历,极少回府,我与他一年也才见一两面,何况年纪大了总要避讳,所以说不上多熟稔。”
“不过长德是他的贴身小厮,这些年时常随他在外闯荡,他说出来的话,应该······”
“南竹。”鹿怀舒没继续方才的话题,毕竟此刻说什么都是苍白的。她回头吩咐道,“回去我们收拾些不常用的首饰吧,拿出去卖了换成银子,尽数捐给城东慈幼堂,也算是为我们鹿府赎罪。”
“是。”南竹点头,替鹿怀舒拉了拉身上的斗篷。
“对,我们也卖点首饰拿出去换银子吧。”
“好啊!哎,我记得我去年冬里做了不少帕子,回去找找,或许可以用得上。”
“那我明日去你府里找你,我们俩一同去。”
······
贵女们并非不讲理的人,听完鹿怀舒的话,也知她与鹿修尘无甚牵连,何况鹿怀舒原先在鹿府过得是什么日子,她们可都知道。大家顺着鹿怀舒的话,逐渐商量起募捐来。
那头,咒骂声逐渐低了下去。鹿修尘跪在地上,头紧紧埋进怀里,一言不发。
眼见众人终于累了,睿王轻轻嗓子,沉声吩咐道:“诸位放心,此事本王必一字不落地上报陛下,给诸位一个交代。至于鹿修尘——”
睿王眉间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道:“交由大理寺,即可安排刑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