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食言了,说好的请假十天,是兑现不了了。
她这一“睡”,便将近两日。
好在哲宗赵煦并非那等不近人情的严苛“甲方”,让她要带病上岗。
得知林薇是因心力交瘁、大喜大悲之下晕厥,他私心里觉得,林薇这个人本身,远比那延后几日的培训重要得多。
因而非但没有催促,反而立刻下了旨意,让她安心静养,培训之事再宽限五日,并遣了医官前来诊视,又赐下诸多珍稀药材与补品,连宫中的皇后、妃嫔们也闻讯送来了上好的燕窝、阿胶等物。
林薇是在一阵浓郁的药香中醒来的,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眼皮沉重。
沈姑姑一直守在一旁,见她睁眼,连忙欢喜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在她身后垫上柔软的靠枕。
“郡主,您可算醒了!”沈姑姑的声音带着哽咽,端过一旁温着的药碗,“快,先把药喝了。”
林薇就着沈姑姑的手,勉强喝了一口,那极致的苦涩瞬间在口腔中炸开,让她忍不住皱紧了脸,眼泪都差点被苦出来。
“太苦了……”她声音沙哑地抱怨,心里想着一定要和太医署的大夫们好好研究一下,开发些方便吞服的药丸子。
沈姑姑看她一张小脸皱成了苦瓜,心疼得不行,一边小心喂药,一边嗔怪:“郡主这下知道怕苦了?可怎不知好生保养身体?这才几日,脸都瘦脱相了!”
林薇可怜兮兮地求饶:“好姑姑,我知道错了……快给我块糖吧。”
沈姑姑无奈,喂完药后,赶紧取了蜜饯给她含着,又喂了些温水,细心替她按了按嘴角。
见她虽虚弱,却眨巴着眼睛,一副强打精神、心有挂念的模样,沈姑姑心下明了,便柔声将这两日的事情一一告知:“郡主安心,苏公那边愈发好了,今日已停了药,人都能下床走动了,医官说已是大好,开了调养的方子,好生将养便是。”
“培训一事,陛下被您这一下惊着了,特意宽限了五日假期。几位相公府上都派人来探问过,知道您只是累着了,也都放心了。”
听到苏颂彻底无碍,培训又有了五天假,林薇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长长地舒了口气,顿觉腹中空空,“姑姑,我饿了。”
沈姑姑闻言欢喜,连声道:“知道饿是好事!奴婢这就去安排!”她转身出去,悄悄用袖子抹了抹眼角,那日苏府来人报信说郡主晕倒,把她也吓得不轻,一直担惊受怕。
下午,宫里又来了人,这次还带来一位擅长药膳调理的掌事嬷嬷,言明是官家特意指派,负责郡主近期的饮食,务必要将身子调理回来。
林薇捧着温热的,据说是根据她身体状况特制的药膳汤,心头暖意融融,这位少年天子,待她确实是真心不错。
苏令仪也前来探望,她握着林薇的手,未语泪先流:“薇儿,此番…真是多亏了你,救回了祖父……”她声音哽咽,“累得你病成这样,这本该是我们这些子孙应尽之责……”
林薇连忙打断她,忽然伸手,轻轻靠进苏令仪怀里,揽住了她的腰。
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让苏令仪瞬间僵住,她自幼受严格礼教,长大后连与母亲都甚少如此肢体亲近,一时手足无措,动也不敢动。
林薇将头靠在她肩上,闷声道:“令仪姐姐,你别跟我客气了。我心里,也是把苏公当做自家祖父一般敬爱的。再说,这次能成功,不单单是我的功劳,太医署的各位医官们,他们的专注、细致和不辞辛劳的尝试,才是救命的关键。”
苏令仪见她病中仍不忘肯定他人的付出,心中更是感动,轻轻回抱住她,道:“家里已给几位医官备了厚礼谢过。祖母原也想给你备份大礼,又觉那样反而生分了,便只准备了些你爱吃的点心和滋补之物,望你莫要推辞。”
林薇从她怀里抬起头,展颜一笑:“好的呀,我一定乖乖吃完,不辜负老夫人一片真心。”
稍后,林薇精神稍好,便牵着苏令仪的手,要下床去院子里转转。
沈姑姑本不答应,耐不住她软语央求,又去问了医官,得知只要不吹风,适当活动利于恢复,这才勉强同意。
“姑姑,我知道好歹的,就透透气,呼吸点新鲜空气,好得更快。”林薇裹得严严实实,被苏令仪和沈姑姑一左一右扶着走到院中。
她指着园景,略带得意地对苏令仪说:“令仪姐姐你看,我家的院子还不错吧?那个凉亭是仿江南样式建的,付管家可得意了。还有那边池子里的小金鱼,被白芷养得肥嘟嘟的。”
苏令仪见她有心思说笑,心下宽慰,不由打趣道:“你心里想的,怕是‘肥肥的正好吃’吧?”
林薇立刻做出被拆穿的模样,蹭了蹭她的肩膀,撒娇道:“姐姐,你给我留点面子嘛!”
两人正说笑间,不时有女使前来禀报,哪家夫人送了问候的帖子,哪家小姐递了拜帖想来探望。林薇一律让沈姑姑代为回绝,只道自己已无大碍,将养两日便好,多谢挂心。
正说着,白芷快步进来禀报:“郡主,范家两位娘子来了。”
林薇闻言失笑:“瞧瞧,我把颖娘她们都给带坏了,如今来我这儿,连拜帖都不递,直接闯门了。”
她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已经像小燕子般飞跑了进来,正是颖娘。
她听到林薇的话,眼圈瞬间就红了:“林姐姐!你还有心思拿我们开玩笑!”
她冲到林薇身边,想碰又不敢用力,只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林薇消瘦的脸颊,带着哭腔道,“你才从我们家搬出来几天,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稚娘跟在后面,先规规矩矩地福身行了一礼,抬头时,眼眶也是红红的。
林薇心下感动,伸手将两个小姑娘一起揽住,柔声安慰:“好啦好啦,我没事啦!你看我都能出来逛园子了,之前就是太着急,没休息好。现在吃好喝好的,很快就能养得白白胖胖的!”
她故意做出古灵精怪的样子挤眉弄眼,“你们忘啦?我恢复力可好了!当初刚到你们家,还浑身是伤呢,不也没半个月就活蹦乱跳了?现在锦衣玉食,只会好得更快!”
颖娘闻言,反而一把紧紧抱住她,嚎啕大哭起来:“姐姐你快别说了!呸呸呸,净说些不吉利的,要盼着自己点好!”
* * *
行宫之内,哲宗召见了太医院正及几位参与青霉素研制的核心医官。
王太医正将此次实验的前后过程,从菌种培养、观察到萃取提纯的种种艰难尝试,乃至最后用油水分离法取得突破,以及用醋、碱进行精纯化的方法,都详细禀明。
哲宗本身也涉猎些医理,听得频频点头,虽觉此法与大宋传统医道大相径庭,但其步骤清晰、验证严谨,俨然自成体系,颇有门道。
王太医正捋须道:“陛下圣明。此法用于制药、外伤防治、乃至疫病探源,皆大有裨益。正如《内经》所言,‘谨守病机,各司其属’,此格物之法,正合探究病机之本,或可补传统‘望闻问切’之不足,另辟蹊径。”
哲宗沉吟片刻,问道:“此药如此神异,日后可能推及其他病症?”
王太医正忙回道:“启禀陛下,此药提取极为不易,保存更是难题。其性娇贵,时日稍长,药效便会大减,失了活性。”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一位姓陆的医官,继续奏道,“且此药并非人人可用。陆医官曾以微末剂量注射到自己身上试验,立时便臂肿如斗,此即为‘过敏反应’。遇此体质者,用药反成催命符。”
哲宗闻言蹙眉:“如此说来,若再遇肺痈急症,此法岂非不可倚仗?”
“倒也并非全然无用。”王太医正解释道,“此法对肺痈确有奇效,只是需因人而异。既已掌握提取之法,日后自可依需制备。且郡主曾言,此药效非止于肺部,于产褥热、恶疮痈疽、乃至某些外伤感染,皆可能有效,她称之为‘广谱’之效。”
他顿了顿,心中酝酿许久的想法此刻终于有机会说出:“陛下,臣等由此思之,既有此一种‘抗菌’之药,借助显微镜之利,吾等亦可探究其他致病菌邪,或可从已知药材中,分析、研制出克制不同菌邪之成分。”
“诸多药材本具清热解毒之效,若能一一析出精纯药液,或以注射,或以他法施用……则许多如今棘手之急症、恶疾,未必不能寻得应对之策!”
哲宗听到此处,眼睛骤然亮起,龙颜大悦:“甚好!王卿此言,实具开创之思!若真能如此,我大宋医道必将踏入新境,许多昔日束手之症,皆有了应对之望!”
他不由得想起英年早逝的父皇,以及赵氏皇族世代萦绕的健康隐忧,若真能借此开辟医道新途,实乃江山社稷之福!
王太医正躬身道:“此皆赖永嘉郡主启示引领之功。”
哲宗深以为然,颔首叹道:“永嘉确是至纯至善之人。她得太祖太宗遗泽,心怀大爱,于国于民,皆赤诚无私,实乃天赐我大宋之瑰宝。”
又过了两日,林薇感觉身体好了大半,正在院子里试着踢毽子活动筋骨,宫里的赏赐又到了。
这次是陛下身边最得用的左都知亲自前来,宣读了圣旨,内容无非是嘉奖她“仁心仁爱,勇于任事,克尽辛劳”等等,赏赐也格外丰厚。
左都知对林薇极为客气,笑眯眯地道:“郡主气色好多了,陛下也能放心了。您是不知,陛下听闻您晕倒,焦急万分,差点就要亲自出宫来探望。还是医官再三保证郡主只需静养便可,陛下担心亲至反扰了您休息,这才作罢。”
林薇笑着谢恩:“有劳都知跑这一趟,请您回禀陛下,我已无大碍,请他放心。”她示意沈姑姑封了份谢仪给都知,见他们要走了,又想起什么,叫住他。
“都知稍等,我这儿有个新鲜小玩意儿,送给陛下解闷。”她让白芷取来一个精致木盒,里面装的正是路巧手听闻她生病,加紧做好送来给她把玩的两个八音盒之一。
林薇亲手演示了如何拧动发条,机关如何运作。
左都知看得啧啧称奇,喜道:“哎呀!郡主真是巧思!这般奇巧精妙的物件,也就您想得出来了!”
回到行宫,左都知细细回禀了林薇的状况,言道郡主虽清减不少,但精神颇佳,他去时正带着小丫鬟在院里踢毽子呢。
哲宗闻言,轻笑摇头:“她此番确是吃了苦头,是需得好生将养。”
左都知深知官家对郡主的看重,不介意锦上添花,便道:“陛下待郡主慈爱,郡主也感念在心呢。自己还病着,却不忘让老奴捎带这新奇玩意给陛下解闷。”
“哦?是何物?”哲宗来了兴趣。
左都知连忙将八音盒呈上,依样拧动发条。盒中小金龙憨态可掬地慢慢旋转起来,那熟悉又带着些许空灵机械感的《鹧鸪天》曲调在殿中响起。
哲宗怔了怔,随即唇角扬起一抹笑意,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旋转的木雕金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