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李常春和元仁年间的所有寻常百姓一样。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皇天贵胄和他无关、封侯拜相和他无关、考取功名也和他无关。
历史上的李常春的才智不用说用来考取功名了,可能连现在渔队的收支账簿都算不清楚。
可想而知,如果老铁不是拉他去练武,而是劝他去读书,那么历史上一切属于李常春的篇章都不会开启。
他和千千万万勤勤恳恳的百姓一样,如果有家就不会去闯荡。当季挽林将季家和李家连接在一起,自少年起便孤身一人的李常春便有了爷爷奶奶。
他像兄长一样照料小渔娘。
洒扫、煮饭都是他的活儿,出海、采买也被他包揽,季爷爷若是腰痛腿麻便会被他劝在家里,两个人的工作他一个人就挑起来了。
所以不着调的木匠拉他去习武,他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当然也有木匠太奇怪的原因。
李常春不需要习武了。
他有家就会收敛骨子里的野性和锋芒,属于孤狼的狠劲和凌厉也早被季爷爷和季奶奶拢进怀里,变成不刺人的软骨。
但他还是去了,拜师、学武、日日操练,不曾有半分懈怠。
“是我让你纠结了吗?”
甚至不需要季挽林的回复,他说出这句话,便在心里斩钉截铁的烙下了承诺。
现在的李常春不需要习武,但他想让季挽林的一切愿景、规划,乃至不切实际的遐想落地,全都变成现实。
从小渔娘和孙大哥在餐桌上畅谈渔队的规划和交易时,李常春便清晰的知道小渔娘有他无法比拟的才智。
她自有考量,且值得信服。
更何况,那是季挽林,他们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哪怕只是哄她开心又能怎么样呢。
但是——
“离开。”
当这句话闯入他的耳朵,就连一向稳定自持的李常春也不受控的,产生了一丝恐慌,超出小渔村的世界没有边际。
全是人。
不像大海,哪怕无边无际也无所畏惧。
李常春怕她孤身一人离开,又怕自己能够和她同行却只是累赘。
他开始更加勤奋的拉弓、出拳,骨子里的野性和凌厉全部化作破风的拳掌,一招一式越发精湛。
这和木匠的想法不谋而合,老铁大概是最高兴看到李常春勤奋习武的人了,虽然他现在只是偏远小渔村里的一位很普通的木匠。
于是师徒二人心照不宣的互相配合。
一个库库练,一个库库教。
许是因为白日忙碌,李常春在夜晚总是沉沉睡去。
一巷之隔的季挽林,却发起了噩梦。
【年末的小渔村,那时已经下了厚厚的一层雪。
温度持续降低,旧雪不化,新雪如纱般铺盖下来,寒冬难御,这个冬天在小渔村降下了杀机。
冻死的人家挂上白布,粮食紧缺,躲过了寒冷,躲不过饥饿,饿死的人家也不少。
季奶奶就在这个冬天走了。
雪夜里发起了高热,走的时候,还紧紧握着季爷爷的手。
老人头发花白,一大半的生机跟着季奶奶去了,她去世后几天,季爷爷一言不发,神情僵硬,身躯佝偻下去,走路都需倚着墙壁,像是大半个身子嵌进了门框里。
小渔娘枯坐在庭院里,爷孙二人一对上目光,便被对方眼里的悲痛刺到,季挽林嚎啕大哭,几乎要将半条命都咳出去。
下葬那一天,季挽林大恸,想起老人的音容笑貌,慈眉善目的话语,和她孤身来到异世的第一晚,老太太摸索掌心的温度。
她送走了身边的一个生命,历史上被滚滚车轮带走的一个极其平凡的人,季奶奶作为时代里的本身的人,甚至没有留下名字。
只留的一道残影,供仍活于世的亲人挂念。
生命逝去,一位年迈的渔妇抽象为百姓的影子,给后世之人留下悲世的苦难和共鸣,季挽林又一次叩问自己的来历,叩问自己的过往和以后。
她在雪夜里难眠,迎着院里苍茫的月色,虔诚的向上天要一个答案。
雪簌簌而下,很快便洒满一身,又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小渔娘直直的跪了下去,膝盖叩向地方,她一下又一下的磕头,脸冻的青紫,额头越发红肿,最后破皮流血。
李常春在夜里惊醒,心觉不安,踉跄的奔向季家的大门,陈旧的老门吱呀一直打开,他阔步一迈就向庭院中跪坐的小渔娘走去,她满脸的血与泪。
少年看着她,心像被人用手拧一般的痉挛起来,他握着她的手一直在抖。
她张开嘴说了什么。】
小渔娘说了什么?
有没有回应?
很难说。
因为季挽林被吓醒了,她在夜里猛地坐起身,噩梦让她的后背全是汗。
“这、这是什么!”她问自己,但没有人可以回答她。
季挽林被恍若现实的梦境惊劾到,匆忙的一件一件套上衣服就从床上滑下地,踏上鞋子就往季奶奶的床榻去。
年迈的老妇人发起了高热,她匆忙喊醒季爷爷,爷孙二人又是煮药,又是敷帕子降温,折腾了一宿。
小孙女爬在奶奶的床前不敢睡,她一遍又一遍的祈祷,祈求海神降福。
久侍病榻前,难有无神论者。
季挽林几乎六神无主了,她想,不管什么神,什么大人,什么玉皇大帝,求求您,来救救我的奶奶吧。
一向俏丽的脸上是斑驳的泪痕,极其虔敬的神情让她本就天真的面庞更显一分神性。
屋内的三人,昏睡的昏睡,祈祷的祈祷,煮药的煮药。
无人看见金线层层叠叠的从季挽林交握的手掌缝隙处溢出来,越来越多,冒着金光一闪一闪,直把整个屋子都照亮了。
光笼罩了季奶奶。
屋子里的呼吸声越发平缓,一夜平安。
秦广王的桌案上,生死簿又一次金光大涨,金丝小鱼疯了一样填满了地府。
从那天晚上开始,季奶奶的病情好转,小渔娘生命里多了一些坚定,也多了一份对这个世道的认同和归属。
而那几百年前的一场雪,从梦里将寒意化进她的躯干,一点点的腐蚀。
来年春天季挽林大病一场,自此虚弱不经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