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家在主城最靠近皇宫的地方,皇宫如今无主,俨然失了巍峨气派,几盏宫灯明灭,隐藏在浓重的夜色里鬼气森森。云府却仍旧灯火通明,高墙大院门庭簇新,连屋檐上的那一方不知名的祥瑞图腾都显得格外华贵。
云华年除了云黛这个女儿,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云浩,小儿子云瀚,都比云黛年长。此时云家前院书房里,云华年一脸愠色坐着,云浩坐在左边,小儿子则垂头丧气地立着,地上跪着一个身形消瘦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
“李管家,起来吧,这不怪你。都怪这畜生,整日就只知花天酒地,如今更是连他娘身边的浆洗丫环都要招逗,此等荒唐之事还要你来善后,委屈你了。”
地上的男人没起身,眼神奉承讨好,语气也恭敬谦卑。
“哪里的话,老爷待我们李家大恩大德,别说只是二少爷遇到了麻烦,就是要我们豁出命去我们也是义不容辞。”
云华年按着手上的茶碗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反倒是一旁的云浩,垂眼看着,不经意露出鄙夷之色。
“李管家,那王家小女怎么说也是太太的屋里的,太太心善,愿意出一份体己给她添妆,卖身契也一并交于你家放了她去,你也在府里辛苦多年,我也和大少爷商量了,让你家李茂跟着卫管家先做些采买的活,将来你的体面都会给你家李茂。浩儿,这件事就交予你办了。”
云华年说着,轻啄了一口茶,云浩应声。李管家磕头千恩万谢。
采买在权贵之家是顶顶好的事,卫管家在这府里也几十年了,采买的差事给卫家人捞了许多油水,且不说他那穿金戴银的老娘,还有那两个整日厮混在城里烟花酒楼的儿子,那当真是少爷做派。
李管家一想将来自己儿子也能有这样的好差事,脸上的表情就更谦卑了。
待李管家退出去后,云瀚才在他大哥旁边做下。
“父亲,李管家还敢来邀功,现在全府上下,谁不知道我云瀚看上的女人嫁给管家的儿子,我的面子往哪放,这李茂算个什么东西,也配。。。。。。”
云华年狠狠地拍了下桌子,脸上愠怒化为实体。
“你这逆子,如今你是越发没规矩,什么香的臭的都敢下手,我问问你,你有多久没去流星房里了,那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丈人手里的护城军,可是能保护我们云家的保命符,其他几家为什么唯我们云家马首是瞻,你难道不知道吗?”
云华年看着眉目和云黛有些相像的小儿子,语气不禁又柔和了几分。
“瀚儿,我和你大哥操持这么大的家业,属实已经不容易,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整天盯着你那些荒唐给你善后。你在外面如何我们眼不见心不烦,只是这家里,你给我记住了,云家可不是什么腌臜府邸,允许你胡作非为。你走吧,去看看你娘去!”
云瀚挨了骂,自是巴不得快点离去。云浩望着云瀚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父亲,二弟这脾性,还得多约束,他整日就喜欢与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什么样的场合都去,去年与乌家大公子抢那锦绣楼的花魁姑娘差点把人打残,这次又对母亲身边的丫鬟。。。。。。。。。”
书房里默地安静了,云华年摩挲着扳指,那是云黛托人找寻来送给父亲的生辰礼。
“父亲,你是不是想三妹了?”
云华年倏地一顿,理了理衣袖,眼神也暗淡了几分。
“你三妹出生的时候,你娘的暖阁外围了一群喜鹊,算命先生都说,你三妹是凤命,将来必定会宠冠六宫。我以为月家是她的归宿,连无涯山的金矿都分给了月家,谁知月朗却与沈家的女儿在一起,还立誓一生只娶一皇后,甚至连后宫都封了。那时候你爹我真是恨呢。”
说着云华年低下头看着袖子上金色的刺绣,那金色图腾就像一条蔓延的火焰,灼灼燃烧。
“父亲,三妹最近可有信函?”
云浩问了后,云华年只是摇了摇头。
“她恨我呢!她恨我逼迫她回到天机城。”
“父亲,三妹性子一向如此,等以后有机会,我们见着她,再与她好好说说。”
云浩说到此,从怀里抽出一封信。
“父亲,这是曜灵的信,事关重大,我不敢私自定夺,也没与府里的先生们商量,要父亲先过目。”
“曜灵的信?”
云华年急切地拆开信封,看到信上的称谓,他的脸色明显沉了沉。
“父亲,曜灵说如今他们不得不进入三不管的区域,如此一来,天机国可以名正言顺地驻军在沙族必经之路上,沙族的人如果要来抢掠,势必要先与天机国冲突。”
云华年捋了捋胡须。
“怪不得萧骁能同意,这是他们出人,我们要出利啊,信中还提到要我与其他几个家族商议,在月壤城设立一个后勤点,收留难民分田分地,除此之外,只要是愿意上战场的,都可以报名参加月壤城的自卫军,他们的家庭每年每人都能领二十斗粮食。”
“父亲,二十斗可不少!”
云华年捋了捋胡须点点头。
“所以说,要说服其他家族一起。沙族的胃口越来越大,不仅要金要银要粮食,还逼迫我们退到西部去。年纪大了,谁也不想背井离乡去你荒凉之地。况且你母亲。。。。。。。”
云浩知道父亲与母亲多年分房而睡,母亲从早到晚青灯古佛,日日如此,早已经不管世事。上一次沙族来时,云家早给了几十箱的金银珠宝才逃过一劫,其他几个家族也都是如法炮制才幸免于难。
云浩握了握手里的茶盏。
“那我这就派人去请叔叔伯伯们过来,此时宜早不宜迟。曜灵还等着我们回信。况且沙族的人这两日就会派人前来探路,到时候我们也得有个统一的口径。“
云华年点头示意,末了又加了一句
“先派人去叶家,云瀚的事瞒不住叶家,我得有个态度,叶家不比其他人,虽然护城军不过两万人,确是我们不能缺失的助力。”
云浩点点头,行礼出去。
云家后院假山林里,奇花异草繁多,几步就有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如今这已经入秋的时节,下人们正在精心打理着一花圃的菊花。
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由一群丫环婆子陪着,从假山那边绕过长廊走过来。她眉目如画,浅笑嫣然,正是云浩的妻子云家长媳,如今云家后院的主事人花朵,看到亭子里一个纤细的身影,她顿足瞧了瞧,又望了望周遭,竟然连一个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没有,脸上有了怒色,瞪了身后的婆子一眼,身后的婆子缩了缩脖子。
“你们都先去布置宴会的场地,我一会就来。别忘了让家丁抱几盆开得正好的菊花去。”
说着,就抽出手帕自顾自地进了水中的廊桥,走近亭子里。
“流星,天气这么凉,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叶流星正看着湖心发呆,听到声音扭过了头,头发只是随便挽着插了一跟玉簪子,素色的衣裙衬得她清秀可人。
“嫂嫂。”
她一见来人,赶忙站了起来。
花朵忙上前拉住流星坐下,语气如湖面吹过的风。
“前几日听说你得了风寒,我让人送了几盏血燕给你,你可吃了?”
流星感激地点点头。
“嫂嫂费心了,那几日懒怠,确实食不下咽,多亏嫂嫂送来的血燕,如今已经大好。”
花朵看着削瘦的流星,伸手拉住她的手。
“流星,嫂嫂有句话想跟你说。凡事不要憋在心里,我们府里这个情况,已经好过许多世家大族,老爷虽然管不住二少爷外面的事,但是至少绝不会让人到你面前来,就是这样,你也得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嫂嫂知道你这些年受的委屈,可是我们女人,一辈子能自己做主的事情屈指可数,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你何苦再把自己困在这后院里折磨自己。”
流星叹了口气,眼里星光不落。
“嫂嫂,我要是个男人,早就提刀去战场,什么家族老子娘统统都丢了去,我死也要死在自由自在的天地里。可是。。。。。。。”
她语气酸涩,哽咽出声。
“可是,我父亲他,手有重兵却早就没了气节,只看重女儿卖得起多少价,我对叶家的生养之恩早在我进门那天就报了,父母兄弟尚且如此,我也从没指望我的丈夫能高看我一眼,如今我只是困在这深宅的一个物件罢了。”
花朵看着流星的眼里泛起的水雾,想起多年前她们初见,那一年沈家主持的茶会上,一群未出阁的女孩们在一起赏花品茗,吟诗作对,却有三个女孩偏喜欢骑马射箭,一个是沈芷,一个是云黛,另一个就是叶流星。当时女孩才10岁,挽着高马尾,男孩打扮,身量未足却英姿飒爽,她眼里倒映着蓝天白云,与沈芷和云黛的倾国倾城不同,那时候的叶流星既就像天边炽热的骄阳,又似吹过山边热烈的风。
“流星,我长你几岁,一同在这个家里,前有老夫人吃斋念佛,后有你把自己宥于这后宅,只是你还年轻,我看待你如妹妹,只希望你不要自怨自艾,沉沦这迷障里不可自拔。你只要想对自己好,跟以前一样,管别人什么眼光,哪管你现在身在何处。”
“大夫人,卫管家正在园子里找你。”
一个打扮素雅的丫鬟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打断了花朵的话。花朵朝来人看了一眼,又回头拍了拍流星的手。
“我先去忙,今天府里会来客人,你父亲也会来。听嫂嫂的话,只要你站起来,这个府里没人能为难你。得空了,我再来找你。”
说着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你如果是一只鹰,这区区围墙和城楼是困不住一只展翅的鹰的。”
流星看着花朵和丫鬟慢慢走出了视线,远处的一排银杏树的叶子已经半黄,比起前不久的茂盛,此时在几乎一片萧瑟里更有一番意境。
她自幼习武,叶家无子,她以为她是嫡女与那些庶妹不同,她以为她也能保家卫国,她能抗起叶家的门楣,只是她亲生母亲死后,不久后又失去最亲的祖父,父亲的不在意,在那一年后母的以死相逼里,她知道了自己与这世间大多数女子一样,走不出这方寸之间。
大嫂说得对,她浑浑噩噩这些年,大梦一场,一味逃避只能让自己受困于人,受困于心,她亲手给自己编织的牢笼才是坚不可破的迷障。
她沿着长廊往回走着,如此想着心情也舒畅了许多。正想拐进另一处,身后传来了自己丫鬟小弓的声音。
“姑娘,姑娘,你怎么在这,天这么冷,快回去吧,老太太房里的夏嬷嬷来通报,二少爷在老太太屋里,老太太正大发雷霆,叫你也过去。”
流星一听,心里不解。自从沈芷死后,云黛远嫁,老夫人躲在佛堂多年,对外边里边的事一概不管不问。
如今怎么突然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