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两次开颅手术,在特制的医用营养液里泡了整整三个月后,乌舍终于睁开了眼睛。
冥冥之中似乎是一种预兆,米哈伊尔在同一天宣布完成了冥王星《婚姻法》的修编草案。
奥利维尔来到病房,何慈林作为当下最热的明星,粉丝数超过10亿,通告甚多,不可能寸步不离地待在这里,现在病房内只有苏醒的乌舍和守着的何冬塞。
乌舍套着一件领口宽大的浅蓝色病服长袍,瘦了很多。他沉浸在一个庞大的圆型器皿中,高强度的合金框架将其固定,矗立在病房中央。器皿上连接着供氧机、脑部探测器、心率监测仪等医疗器械,这些器械的另一头连接在乌舍身上。
红色、蓝色的细长管道在营养液中浮动,像是从雄虫身上延伸出的血管。蓝色的长袍袖口及下摆受浮力鼓胀,微微摇摆,显露出他瘦削的手腕和脚踝。
乌舍的皮肤因久不见阳光变得苍白,悬泡在溶液中,脆弱好似海中的水母。但当他的眼睛睁开后,那漆黑幽深的双目一如往昔,裹藏着无边际的压迫感。
奥利维尔站在病房地板上和他对视,心神骤然战栗,脊背汗毛根根竖起。
三个月过去,即使再怎么保留,梦幻岛地下3层那间房中雄虫的信息素也散尽。奥利维尔独自煎熬过许多日夜,被头疼和空虚感席卷淹没,每一根神经都高度敏感,对周围的风吹草动产生剧烈反应,导致脾气更为暴戾。
而此刻,即使他没有闻到乌舍的信息素,对上对方的眼睛,过敏的神经便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梳理,温驯地臣服下来。
——曾经奥利维尔想对乌舍做的,现在乌舍成功了。
在高压手段之下,这个手握权利重柄的亚雌,被迫献上了身体的臣服。
奥利维尔静静凝视乌舍半晌,在何慈林的戒备中,忽然笑了一声。
“恭喜你醒了,乌舍。其他事情等你身体好一些再谈。”
乌舍的身体并没有那么容易好,他每天清醒的时间不长,总断断续续陷入昏睡。等到终于能从营养液中脱离,又花去一些时间重新掌握控制四肢的能力,直到一个半月后,才能正常活动行走。
专家团队抢回他的一条命,打破不来海医生的诊断,保住了他岌岌可危的脑域,让大脑没有继续衰歇。他的精神力将将停留在E级的水平,周围的信息素浅淡于无,但确实存在。
“奥利维尔。”乌舍端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这就是你靠我这么近的理由?”
原本应该分坐谈判桌两侧,奥利维尔却打破常规,和他并排坐在了一起。亚雌海藻般茂盛的黑色长发铺散在他肩头,雪白的鼻翼偏过来,耸动汲取着他身上凌冽的气息。
雄虫的信息素久违地沿鼻腔蔓延至四肢百骸,奥利维尔眯起眼睛,保持着这个姿势片刻,才拉开距离。
他弯起眼睛,天然上挑的眼尾像一把钩子:“不正是如你所愿么,阁下?”
语气携着微妙的讥讽,乌舍并未变色,只是平静地望着他。
“好吧、好吧。”
“我承认是我技输一筹,现在你死了我也活不了,我放弃报复你。不提旧怨——你有没有考虑过和我合作?”
乌舍:“什么意思?”
奥利维尔:“米哈伊尔已经将《婚姻法(新修)》草案撰写完成,按照流程,这部草案将进入议会,由100名议员进行表决。需要有70%的多数赞同,这部草案才会真正有效。”
奥利维尔:“我知道你在利用艺术协会的雄虫渗透S区,但你的根基尚浅,这100名议员全都是各个贵族的后代旁支,你认为你能拿下70%的赞同票吗?”
乌舍说:“你要帮我?理由呢?”
奥利维尔骤然往后一靠,宽大的沙发椅往后拖出一段距离,椅腿和地面摩擦出沉闷的声响。他目视前方,仿佛陷入某种追忆,戴着权戒的手指屈起,抵在了下巴上。
“你应该知道内战,但你知道的不会是全部。”
“历史由胜利者书写,关于黑暗时期和内战时期的资料被大半封存,只以提纲式的简略文字告知一代代民众发生了什么。实际上真实的史料比这简单的文字要血淋淋得多,雄虫一度成为雌虫和亚雌的私产,被在脸上打下永久的编号,作为奴隶和消耗品存在。正是因为过分的不道德待遇,一部分亚雌倒向了雄虫这边,在内战中为他们助力。”
奥利维尔看向乌舍:“我的先祖就是其中之一。”
到底是基于道德和仁义,还是当时这位能力出众的商人敏锐地意识到了革命浪潮之不可逆、为此抓住机会搏上一搏已经无法考据,总之,让家族的先辈表面上维持着和当权者的友好关系,背地里又为雄虫革命军提供便利。
他们并未直接参与战争,而是悄然收容重伤的、被追杀的雄虫,为他们医治伤口,等伤好再让他们离开。
整个内战时期,让家族累计救治了超过1000名雄虫,始终没被发现。
领袖莱斯利被捕,革命军残部陆续被镇压,战争结束。然而仿佛印证了莱斯利死前说出的“歌德利宣言”,新生儿出生率持续走低,雄虫群体一度濒危,历代当权者采取种种措施都难见起效,直到第一任雄虫皇帝上位情况才有所好转。
奥利维尔娓娓道来:“那届皇帝的权力由雌虫和亚雌组成的议会赋予,上台只是为了平息雄虫的怒火,一个三性和平的象征。”
“皇帝仇恨雌虫,暴虐无道。在他执政期间,屡次为了不必要的理由发动对外战争,规模最大的一次,他派兵进入一颗几乎没有任何价值的星球开展征掠,与原住民爆发激烈冲突,葬送了三千万军雌的生命。”
乌舍挑眉:“他发起战争难道不需要议会同意?”
奥利维尔说:“当然需要,这是议会许可的。因为每一次的对外战争、军雌的大量死亡都能换来雄虫出生率的提升,就像是一种以命换命,皇帝本身就是发泄雄虫群体恨意的渠道。”
“战争频繁,军队不断对内征兵,数以亿计的雌虫、亚雌战死,与此同时雄虫出生率逐年走高。在种族从灭种危机中解脱后,皇帝下台,没几年就因‘病’身亡。”
奥利维尔和乌舍对视,双方眼中都流露了然,他露出微妙的笑容。
“皇帝看似只是傀儡,被推上政坛仅仅为了增加种族中雄虫的数量——但事实并非全然如此。他纵然没有实权,却团结了当年存留的所有高等级雄虫,并暗中观察挑选,推动他们与部分态度中庸、乃至倾向雄虫的高级将领结合。通过精神力和情感绑定,培养出了一批坚定的保雄派。”
“是不是很耳熟?”奥利维尔戏谑地看着他:“手无寸铁的情况下,你和那位皇帝陛下做了同样的事,只不过一个是自上而下,一个是自下而上。”
乌舍无动于衷:“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奥利维尔反问:“你难道没有野心?”
乌舍说:“我只是想让出生在这颗星球上的雄虫活得更好。”
奥利维尔说:“只是冥王星吗?乌舍,我们有五大城市星球,数不清的小型居住星。现任雌虫总统卡戎·德·塔纳托斯是个彻彻底底的革命派,在他之前的历代总统用特权和教育控制雄虫的心智,通过《雄虫特殊保护条例》像圈养保护动物一样将雄虫圈养起来,掌管他们的安全和生育。而他甚至不仅仅满足于现状,你为了让雄虫活得更好所做的一切迟早会引起他的注意——说不定,你早已进入了他的视野,他现在就在看着你。”
乌舍面容平静,深邃的眉眼显示出一种冷漠。
“就算这样,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的先祖正是因为在战时庇佑革命军赢得了皇帝的好感,在他的任期里雄虫们更多地选择我们家族的成员进行结合。在那个与雄虫缔结婚姻关系极其困难的时代,雄虫精神力带来的力量与健康奠定了让家族在冥王的地位。”
“你想效仿你的先祖拿我做投资,恐怕是打错了算盘。”
乌舍说:“千万年来,虫族从君主集权制过渡到联邦制。政府、议会和法院三足鼎立,四大护卫星在首都星的领导下各自为政,赫拉德作为军事要塞运行平稳。现在并非特殊时期,社会结构难以发生根本性变动,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也欠缺颠覆现状的能力。”
奥利维尔缓缓笑起来。
“乌舍,你知道那任皇帝暗中培养的保雄派现在都聚集在哪里吗?”
他压低嗓音,眼底闪烁着兴奋的光泽:“就在掌握了全联邦最高军权的要塞,赫拉德。自从那位下台,它就作为独立军事要塞脱离了联邦的管辖,独立运转了将近五千年。”
在利都,曾经听左伦说过的有关赫拉德的只言片语跨越时间再度浮现脑海,社会积分制度、雄虫更大的劳动权利以及基于其上雌虫和亚雌所能获得的更多的抚慰渠道......乌舍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回想起记忆中那个鬓发灰白的雌虫说起这些时,向往又乏力的神情。
耳边,奥利维尔的嗓音仍在回荡。
“乌舍,你清楚的知道,能让雄虫真正获得自由的不是精神力,而是以精神力为手段掌握的实权。底层民众承受着雄虫的怒火,权力阶层则享受着建立在他们矛盾之上的虚假和平。”
蓦地,乌舍的低笑打断了亚雌的话。他锋利的眉梢带出讥讽,淡淡地说:“你倒是看得清楚。”
奥利维尔双手交握,坦然道:“受益者当然知道自己的利益来自于哪里。正是为了维持家族的繁荣,我才会下这个赌注,对你发出合作邀请。”
“我相信你有野心也有能力去撬动现状,冥王可以成为你的起点。”
乌舍沉默下来,他眼皮下垂,掩住了其中情绪。看起来似乎并无动摇,如同一尊苍白脆弱,又很冰冷的瓷像。
但是奥利维尔知道,他没有立刻说不,就说明了他的真实意向。
奥利维尔抛出自己的砝码:“我可以帮你,就从《婚姻法(新修)》草案开始,我会推动它落地,作为我诚意。”
乌舍终于抬眼,问:“你想要什么?”
奥利维尔微笑:“我需要你为我供给定量的信息素,更重要的......当一切尘埃落定,如果你成为胜利者,不能对让·卡斯德伊开刀。”
视线相撞,房内的氛围变得压抑而危险,言语交锋中有象征革命的浪潮在万年后再度复苏。这股浪潮无声抬头,不断蔓延开去,从塔楼高处俯瞰这颗星球,似乎下一刻就要撕开灰色的天幕,搅弄风起云涌。
乌舍说:“成交。”
奥利维尔紧绷的肩线终于放松,唇角的弧度渗出满意的意味。他为表尊重站起来,朝乌舍伸出手,猩红的权戒微微闪光。
“那我们,合作愉快?”
乌舍却仍坐在椅子上,他双腿交叠,以一种松弛的姿态抬起下颚,目光平静地落在奥利维尔的脸庞。他伸手,苍白的手掌不紧不慢地搭入对方的掌心,就像这不是礼貌性的握手谈合,而是一次居高临下的授礼。
他的手指点了点亚雌的戒指,那种奥利维尔尤其熟悉、在缺少信息素抚慰的痛苦中吮磨过无数遍的笑容再次显露在雄虫脸上。
乌舍对他说:“好狗狗。”
奥利维尔心神战栗,嘴边的弧度无知无觉间敛起。面部肌肉连带整个身体都发僵,奔涌的血液却滚烫,周身每个细胞都为得回了这句缺失的夸奖尖叫雀跃。他呼吸急促,控制不住咽呜一声,双腿发软跪在了椅边,将额头抵在了乌舍的手背上。
明天无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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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 6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