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晨光尚未浸透窗纸,书斋里沉香的青烟已缭绕如蛇。
吉宝跪坐在书斋角落的阴影里,目光穿透袅袅青烟,钉在南宫疏费力解读竹简的侧影上。
李俭闭目端坐,郎朗道:“天命所归,非虚言也……”
吉宝嘴角绷紧——又是这套陈词滥调。他垂眸掩去眼底的讥诮,心头冷笑:听师父说过,先帝明明子嗣众多,尤其是长子,仁善宽厚颇有贤德,先帝却把皇位传给了今上。今上子嗣虽不如文帝,但也不乏有出色的,偏偏选了个愚钝的作储君。若天子是由上天选定的,上天是眼瞎么?
南宫疏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反问道:“天下这么多人,老天爷怎么选的?投色子选君主的么?万一选错了怎么办?”
“你!你!”李俭气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殿下!慎言!殿下怎可……怎可说出如此离经叛道之言!”
“哎哎,老师!不要生气吗,孤这不是愚钝,孤不是不懂吗,这才问老师。孤不问了,不问了。”
吉宝死死咬住嘴唇,才压下喉间的嗤笑。
“罢罢罢!”李俭目光扫过角落垂首的吉宝,猛地抓起案上那卷沉重的竹简,“殿下心性未定,今日抄写《泰誓》百遍!静思己过!老臣……老臣告退!”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书斋,宽大的袍袖带翻了案角的笔架,紫毫滚落一地,墨汁溅上他昂贵的云履也浑然不觉。
吉宝赶忙上前,到南宫疏跟前帮忙磨墨。
南宫疏揉了揉跪得酸胀的腰腿:“吉宝,你刚刚是不是在后头偷笑了。哎,别装了,孤都听到了。下次可不能这样,老头要生气的,他不敢罚孤,会罚你的。”
吉宝手中墨条一顿,点了点头,忍不住,还是噗嗤笑出了声。
师父说太子愚钝,若天下交给这样的人,必将是一场浩然劫难。可太子……说话虽然不讲究,却颇有道理。
吉宝偷偷看着南宫疏认真抄书练字的模样,一时有些出神。那日午后在城外,傻小公子好似也这样专注地看着自己烤兔子。那时的傻小公子真就是太子吗?
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
午后,南宫疏骑着照夜,身后跟着长长的仪仗,浩浩荡荡来到演武场。
两个壮实内侍一左一右,将南宫疏从马鞍上架了下来,稳稳落地。
吉宝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随即迅速收回,默默地退到一旁。
陈骞一身劲装,嘴角微微抽动,上前抱拳行礼后,引着南宫疏走到一旁兵器架前,指着眼前排列整齐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道:“殿下请看,此为军中常用之器。习武之道,首在择器。殿下可凭喜好择一而习,臣当尽心教导。”
南宫疏的目光在兵器架上逡巡,最终落在了一张柘木弓上。“就它吧。百步之外取敌首级,听着就带劲儿。”
陈骞取过弓,站定,沉腰,搭箭,开弓,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个身经百战,能百步穿杨的神箭手。
“开弓如满月,放箭似流星!殿下请看!”陈骞话音刚落,箭矢离弦,破空厉啸,百步之外,正中红心。
“好!”南宫疏看得眼睛发亮,拍手叫好。
轮到南宫疏了。他学着陈骞的样子,接过那张柘木弓。一入手,分量就让他手腕一沉。他努力摆开架势,沉腰?腰间的软肉堆叠,感觉无处可沉。挺胸?圆润的胸腹顶住了坚韧的弓弝,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开弓时,那张嘟嘟脸更是遭了殃,弓弦紧贴着他软嫩的脸颊,随着他用力向后拉扯,弓弦深深陷进肉里,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看着都疼。他憋红了脸,使出吃奶的力气,弓也只拉开不到半圆。手指一松,箭矢软绵绵地飞出去,歪歪斜斜地蹿出十几步,就一头栽进了黄土里。
吉宝看着南宫疏被弓弦勒出的红痕,下意识向前半步又强自克制。
陈骞挤出笑容:“殿下初次试射,能开弓离弦,已属难得!准头稍欠,假以时日……”
“假以时日个屁!”南宫疏揉着被弓弦勒疼的脸颊,没好气地打断他,指着远处那支插在黄土里、箭尾还在微微晃动的箭,“射得这么近,这么歪,连只兔子都吓不跑!陈骞,你当孤是傻子好糊弄?”
吉宝死死抿住唇,险些笑出声。身后几个小内侍没忍住,噗嗤出了声。原以为太子殿下会发怒训斥,没想到,南宫疏压根没在意,反倒是对陈骞道:“说实话!不然本宫治你个欺君之罪!”
沉默须臾,陈骞单膝跪地,抱拳郑重道:“臣有罪!殿下恕臣直言!殿下臂力尚弱,开弓不足,腰腹亦……亦未稳固,故而箭无力道,亦难控方向。且弓弦贴面,姿势有误,极易伤己。”
南宫疏追问:“那怎么办?”
“习武之道,如筑高台,根基为先。”陈骞松了口气,认真回答,“需先强健筋骨,打熬气力。扎马步以稳下盘,练石锁以增臂力,负沙袋以强体魄,此乃根基。待筋骨强健,气力充沛,再习弓马刀枪,方能事半功倍。”
“那为什么不直接给孤练这些?”
陈骞迟疑了一下:“回殿下,基础练习……极为枯燥艰苦,需日复一日,水滴石穿。臣……臣恐殿下……”
南宫疏低声自言自语道:“深蹲……推举……负重跑!”顿时眼睛一亮,“这孤知道!孤要的就是这个!陈将军怎么不早说。”
陈骞没说下去的话,吉宝懂。想当年他被师父从火场中救出,被逼苦学了多年的武艺,这其中的辛苦,无法与他人说道。太子殿下想得太简单了……吉宝能从陈骞眼中的无奈中读出他心中所想。
可当南宫疏撅着屁股、膝盖打颤仍不肯叫停时,吉宝又觉胸腔发烫。这笨拙执拗的模样,像极了二十年前攥着糖糕说要带他回家的小公子。
“殿、殿下,歇息片刻吧?”吉宝心疼地凑上来,小公子就该锦衣玉食地养着,何必如此辛苦。
后面抬着茵席、捧着茶点的内侍们早已训练有素地行动起来。柔软的锦缎茵席铺在树荫下,小几摆上,冰镇酸梅汤倒进玉杯,各色精致点心摆开,还有两个小内侍拿着温热的湿帕子和精巧的玉轮按摩锤,随时准备上前伺候。
陈骞看着这堪比帝王出巡的休憩排场,眼皮又是一阵狂跳。
南宫疏一屁股坐在茵席上,灌了一大茶水,舒服地叹了口气。
“陈将军,辛苦,尝尝小厨房的手艺。”南宫疏拿起一块点心,递给陈骞。
陈骞连忙躬身接过:“谢殿下赏。”
南宫疏目光扫过恭敬侍立在一旁的吉宝,少年低垂着眼睑,侧脸在树荫的斑驳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南宫疏又拿起一块:“吉宝,你也辛苦了,赏你的。”一块糖糕被递到了吉宝面前。
那一瞬间,吉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糖糕。
他缓缓抬起手,接过了那块糕点。熟悉的触感,熟悉的香气,瞬间将他拖回二十年前。他紧紧攥着那块糖糕,死死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翻腾的情绪。
“怎么?不喜欢吃糖糕?”
吉宝猛地回神,“谢殿下赏……奴婢……喜欢的。”迅速将糖糕凑到唇边,小口小口咬下一角。甜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却如同最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一路烧灼下去,灼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