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疏懒散地倚着凭几,目光黏在几盘精致的点心上。胃里馋虫翻搅,但理智死死按住了伸向甜食的手。十四天清汤寡水的调养,好不容易让肚腩消减了些许,他可不想功亏一篑。
殿门被轻轻推开,女官领着一众宫女鱼贯而入,手捧华美衣料。南宫疏扫过那些绫罗绸缎,最终落在一个朴素的长匣上——里面是他画图特制的合裆裤衩。比起那勒人的犊鼻裈,这现代款式的裤衩让他终于找回些许熟悉感。
待众人退下,他迫不及待换上裤衩,常服下顿时松快不少。正要舒展筋骨,却见殿中不知何时跪了个素衣宫女,抬头已是梨花带雨。
“奴婢是太子妃身边的司琴,求殿下垂怜!”她膝行上前,声音凄切,“娘娘禁足偏殿,日夜以泪洗面,寝食难安!那日落水,娘娘吓得魂飞魄散,恨不能以身相代啊!”她重重叩首,继续道:“求殿下在皇后娘娘面前美言几句!娘娘对殿下之心,日月可鉴!若不得宽宥,娘娘怕是要愁死了!”
南宫疏心中冷笑。余清凤被禁足,她的人却能“恰好”在他屏退左右后溜进来?这东宫,简直像个筛子!
“嗯,孤知道了。但是……”怎么能轻易让想着要杀老公的女人出来呢。南宫疏故作为难:“父皇和皇后娘娘正在气头上,孤怕得很。”
司琴急切道:“娘娘说,只要殿下肯开金口提上一句……”
话音未落,一小太监溜进来耳语几句。司琴脸色一变,仓促叩首:“奴婢不能久留了!恐被察觉连累娘娘!求殿下念着娘娘痴心!奴婢告退!”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
司琴前脚刚走,张德全便进了殿。
原来如此。太子妃并不想让张德全知道自己派人来向太子求情。
张德全看着送来的新衣,笑道:“殿下,新衣都送来了?老奴瞧着,内廷司这次手脚还算利索,没误了殿下的事。殿下可还满意?衣裳料子、样子可还合心意?”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堆放衣物的条案,目光落在装着裤衩的长匣上:“哦,还有那个……殿下特意吩咐做的,那个……裤衩?他们可是送来了?”
“嗯!做得不错。”南宫疏扯着公鸭嗓,豪气地大手一挥,“赏!通通有赏!”
“哎呦!谢殿下恩典!”张德全眉开眼笑,转身对门外候着的小内侍吩咐,“听见没?殿下赏呢!还不快把这些都仔细收进库里?”
张德全看南宫疏心情不错,趋前一步,低声道:“陛下龙体……愈见沉疴。您既大安,该去问安了。”
天家父子亲情淡薄。原主南宫疏从小就没在皇帝南宫烨膝下承欢多久,自从南宫疏被立为太子搬进东宫后,父子之间更是隔了重重宫墙和繁文缛节。儿子见老子要提前请示,如同臣子觐见君王一样。
也好。南宫疏暗自思忖。想来共处的时间那么少,皇帝应该看不出自己这个儿子壳子里已经换了芯子。
东宫在宫城的最东侧,而皇帝住的嘉福殿在重重宫阙深处。太子大病初愈能坐步辇,但通往皇帝寝殿的最后一段必须步行。自打穿越,南宫疏还没走过这么多的路,不一会儿就呼哧带喘,两腿打颤,全靠着张德全和几个健壮的宫人半架半扶,才勉力支撑没有瘫倒。
龙榻上,皇帝南宫烨枯槁得只剩一把骨头。
“儿臣……给父皇请安。”
南宫疏寒气入体,虽病已大好,只这嗓子不知为何,仍嘶哑难听。
“疏儿……气色……看着倒好些了……怎么清瘦了这许多?这……嗓子又是怎么了?”
“嘿嘿,儿臣就是受了寒,过几天就好了。”
皇帝抓住南宫疏的胖手,捏了捏。“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皇帝的手枯瘦而温热,南宫疏心中莫名一涩。“父皇,您不要担心儿臣,儿臣好着呢。但是您要保重身体,长命百岁。”
皇帝看着南宫疏,心中百感交集。今日早些时候,他私下传召了张德全。张德全言语间透露出太子似乎有些不同,具体又说不上来,只道是劫后心性或有微移。一丝微弱的几乎被淹没的火苗,又在皇帝心底摇曳起来。这么多年了,他总是一次次地期望:疏儿只是心智开得迟些,再过些时日,会好起来的。他不需要有多聪慧,只要能守住这大梁江山,将这皇位平平安安交到孙儿南宫遥手上,就足够了……
“起来,疏儿……地上凉……”皇帝撑起一点身子,伸手去扶,“既然……疏儿身体已经大好,太子少傅李俭……太子的学业还需耐心教授、严加……督导。”
太尉柳常济,柳皇后的父亲,面容清癯,上前道:“太子殿下大病初愈,眼下应以休养身体为要紧。学业之事也不急于一时。”
太子少傅李俭,面廓方正,眉宇间刻着深深“川”字纹,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官袍衬得他更加古板。他固执道:“陛下所言甚是!殿□□气虽尚虚,课业不可辍!”
“太子少傅,疏儿……《尚书》念到何处了?”
“回禀陛下,方起了个头。”
南宫疏怔怔看着三个老头子。等等,太子不是个傻子么?教傻子读《尚书》?这是要为难谁?!南宫疏忙道:“父皇!儿臣落水险死……才知这身子,竟羸弱至此!”捶着自己肥软的大腿,声音嘶哑悲愤,“儿臣想习武!强身健体!求父皇恩准!”
皇帝眼中锐光一闪,突然大笑:“好!咳咳……陈骞!”
武将陈骞踏前跪地:“臣在!”
“朕的太子交给你了!强身健体,护身之技,务必严苛!”皇帝枯瘦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指向殿外,“我儿有志气,习武……岂能无良驹?去……去御马苑,那匹新贡的照夜……赏你了!”
御马苑监丞早已得了消息,诚惶诚恐地引路。马厩深处,一匹神骏异常的白马傲然独立。它通体如雪,不见一丝杂毛,唯有四蹄踏墨。一双大眼更是罕见的琉璃琥珀色,清澈透亮,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灵气。
南宫疏摸了摸肥硕的马屁股,脱口赞道:“好马!”
南宫疏在张德全和另一个宫人的搀扶下笨拙地踩镫上鞍。只听“哎呦”一声,张德全一脸痛苦的表情。
“哟!张翁,这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殿下,老奴没事。”张德全痛苦地撑着腰,招手叫来两个健壮的宫人替换了自己。
机灵的宫人搬来一个矮木墩,南宫疏这才狼狈不堪地爬了上去。
“牵、牵稳了!回东宫!”
深夜。东宫寝殿。
南宫疏睡得极不安稳。下午骑马太久,大腿内侧的嫩肉被磨得生疼,原主的身影又在识海中若隐若现……
一阵阴风灌入寝殿,吹得帷幔噗噗作响。案头摇曳的烛火猛地一缩,光线瞬间昏暗下去,在地上投下扭曲拉长的影子。
南宫疏骤然惊醒。
床幔上竟映出个人影!
这不是识海!不是幻觉!
不像是平日的宫人,宫人值守不会站在这个位置。
宫人呢?侍卫呢?
殿内静得可怕!
这该死的东宫!谁负责的安保!大梁太子有九条命也不够死的!
南宫疏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屏住呼吸,装作依旧沉睡。
那黑影猛地撩开床帐,一柄匕首狠狠刺下!
南宫疏急缩向内,匕首刺破引枕。噗嗤,雪白的鸭绒猛地爆散开来,无数细小的羽毛瞬间充斥了床幔内的狭小空间。
刺客显然没料到这致命一击会落空。
南宫疏抓住锦被一角,撒网捕鱼般朝着刺客头脸蒙头盖去!
那刺客反应极快,被罩住的瞬间强行扭身,试图从锦被的束缚中挣脱。
但南宫疏岂会给他机会?他如猎豹般弹起,顾不上大腿内侧伤口的疼痛,整个人狠狠撞在被锦被包裹的刺客身上。
呃——!
两人一同滚下宽大的床榻,重重摔在地上。
刺客在锦被下猛烈挣扎,想用手臂扼住南宫疏的咽喉。匕首已被他强行从引枕中拔出,寒光在混乱中一闪,隔着锦被就向南宫疏捅来!
南宫疏完全是凭借自己当年练巴西柔术时的记忆在应对。他侧头险险避开,膝盖狠狠顶上对方腰腹,下一瞬合身扑上,双腿如同巨蟒缠绞,死死锁住刺客持匕的右臂和腰身,双臂则穿过腋下,在颈后交叉扣死!
我特么用肉夹死你!
“呃!”刺客发出一声闷哼,被这从未见过的怪异锁技困住了。他猛地挣扎扭动,试图挣脱钳制,却越是挣扎被锁得越紧。
南宫疏死死扣住他试图反击的左臂手腕,触碰到他粗糙的掌心——一个形状奇特的烫疤!那疤痕的轮廓,像极了一只踏火的……麒麟?!
正在此时,刺客的侧脸被窗外透入的月光照亮。一道狰狞的、如同蜈蚣般的陈旧断眉,斜斜划过他浓密的左眉峰。
麒麟疤!断眉!
一段原主最深处的记忆碎片,如同沉寂的火山轰然爆发,带着少年时的欢闹、市井的尘土气和一个模糊却倔强的身影,狠狠撞进脑海。
“犬奴!这是犬奴!孤的好友!莫要伤他!”
“犬奴?”一个名字,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
刺客闻声僵住,眼中杀意化为震骇。
“殿下。殿下?”殿外值守宫人问询声,如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这微妙的僵持。
未听到回应,沉重的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嘎嘎”声。宫人正打算推门进来查看。
识海中原主吼道:“你敢伤犬奴!我要将你千刀万剐!”
南宫疏这具身躯猛地一阵剧烈抽搐!锁住刺客脖颈的手臂骤然收紧。
刺客猝不及防,喉骨狠狠地扼住,脸色因窒息而涨紫,挣扎的力道都弱了下去。
现实世界情况千钧一发!他既不想误杀了这个身份可疑的刺客,更不想被对方反杀。外头宫人随时会破门而入。原主这个白痴能不能别在生死关头添乱了!
南宫疏强忍着识海翻腾的剧痛,回道:“何事?”
推门的力道顿住了。
“殿下可安好?奴……奴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
“无事!孤只是做了个噩梦!下去吧,别扰孤睡觉!”
殿外静默了一瞬,脚步声迟疑地响起,渐渐远去。
南宫疏紧绷的神经刚刚松了一丝,识海里原主却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你凶我!你敢凶我!呜……”
南宫疏被这内外交困折磨得心力交瘁,刺客果断弃了手中匕首,点中南宫疏腰侧一个极其刁钻的位置。
一股如同被千百只蚂蚁啃噬骨髓的奇痒瞬间从被点中的地方炸开。这股痒意沿着经络疯狂蔓延,瞬间泄尽了南宫疏好不容易憋足的力气。锁喉的手臂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瞬间软了下去。
刺客从南宫疏的钳制中挣脱出来,他足尖在地上一点,化作一道黑色流光扑向敞开的寝殿后窗,融入窗外夜色之中。
南宫疏虚脱得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瞥见地上静静躺着的匕首,转头是一床散落的鹅毛,抓了抓脑壳,心里烦躁。
一个噩梦?这玩意儿怎么解释?难道说做噩梦太激烈,把枕头给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