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疏信步踱入街角一家不起眼的酒垆,木门吱呀作响。他兴致颇高,反手便去拉吉宝的胳膊:“行了,这里清净,没那些碍眼的规矩。坐下,陪我用饭。”
吉宝身体一僵,本能地便要推拒,目光却落在一个正在擦拭桌子的佝偻老伯身上。但看那双手,布满厚茧、指节异常粗大、尤其是右手食指与中指关节明显凸起,那是常年扣发、捻转细小暗器留下的痕迹。
是师父霜鸮。他怎么会在这里?!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吉宝强行压下翻涌的惊骇,急声道:“公……公子!外头这些食肆最是腌臜,万一……万一吃坏了身体……公子,咱们还是快些离开!”
“这位小哥,话可不能这么说呀。”
一个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声音响起。只见本在灌酒的姑娘,放下酒勺,随意擦了擦手,笑盈盈地走了过来。她未施粉黛,却看得出五官长得极为出色,且落落大方,毫无寻常村姑的忸怩。
吉宝看清她的脸,瞳孔骤然收缩。
玄鼯!
霜鸮和玄鼯,影阁两大顶级刺客,竟同时隐匿在这小小的酒垆里。难道是……不应该啊,今日随偷溜出宫,完全是陛下临时起意,主子不可能算到这点。但为什么……
姑娘行至南宫疏面前,福了福身,目光扫过吉宝,道:“公子莫听这位小哥的。我家酒垆虽小,比不得北市那些大酒楼的排场,可也有几样祖传的招牌手艺,不敢说冠绝洛阳,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这姑娘言谈爽利,毫不怯场,南宫疏兴致更浓,摆手示意她说来听听。
姑娘唇角微扬,如数家珍:“公子请看,这炙野鸡,用的是城外猎户送来的新鲜山鸡,炭火慢烤,皮脆肉嫩;鱼糜羹,取的是洛水活鱼最细嫩的部位,入口即化;金玉饭,乃是新米混了碎金般的粟米同蒸,粒粒分明;还有这腊肉野菜汤饼,汤底是熬足了时辰的老火骨汤,冬日里喝上一碗,最是暖身……”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柜台后一排粗陶酒瓮,“不过嘛,我家最绝的,还是这自酿的米酒。比别家多三道祖传秘制的工序,酒液清亮如泉,入口清甜醇厚,回味绵长。公子若是不爱米酒的温润,还有窖藏的梅子酒,酸甜开胃,或者……尝尝我们独一份的‘茶酒’?”
“茶酒?”南宫疏挑眉,“这倒是新鲜。”
“正是。”姑娘笑意加深,介绍道,“取上好春茶嫩芽,与米酒同酿。有绿茶的清冽茶香,却无半分苦涩;保留了米酒的甘甜润泽,滤去了那呛人的辛辣。公子可要尝尝?”
“公子!”吉宝心急如焚,再次试图劝阻,“公子!您……您这几日身子本就有些疲弱虚乏,外头的东西真吃不得!若是有个闪失,小的……小的可担待不起啊!”
“有句话叫做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南宫疏把吉宝一把拽到自己身旁坐下,“听着比府里那些按规矩做出来的有意思多了。来都来了,不尝一尝多扫兴?若真吃出点毛病,不是还有大夫么?”
吉宝被他按在凳子上,只觉得这凳子如同燃烧的碳火,灼烧着他每一寸皮肤。他不敢抬头,陛下的每一声笑谈,都像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又拧紧了一分。
姑娘笑着应下:“公子爽快!那奴家这就去准备。茶酒一壶,炙野鸡、鱼糜羹各来一份,给公子尝尝鲜?”
待姑娘进了后厨,南宫凑近了身,几乎贴着吉宝的耳朵,压低了声音道,“瞧把你吓的。怎么,怕这店是黑店,把咱俩剁了做成人肉馅饼?”
吉宝的脸颊腾地一下红透了,师父就在几步开外,陛下竟然还有心思戏弄他。
见南宫疏砖头找老伯讨了一壶开水,吉宝不由又紧绷了起来,却见南宫疏将开水倒在碗里,把要用的碗筷一一烫过。
“公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消毒。”
“消毒……,消……毒?!”
“嗯,杀杀菌,细菌,哎,怎么解释呢,就当是看不见的毒吧。”
看不见的毒?!吉宝惴惴不安的心吊得更高了,在嗓子眼里七上八下的蹦跶。不会的,不会的!陛下怎么可能知道这酒垆有诈,难道碗筷上真有毒,还不看出来了?!怎么可能,陛下……不懂武功,再说……玄鼯应该还没下毒,那又为什么……今日就不应该出宫,就不该听陛下的。
烫好碗筷,再等须臾,酒菜一上桌,香气喷鼻,南宫疏刚想下筷,吉宝便按住了他。
“公子,小心烫。”吉宝不由分说,将每一道菜都尝了一遍,连酒也仰头灌下一大口。他死死盯着玄鼯的反应,只要她有任何异动,他便会立刻暴起。
玄鼯只是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话说回来,姑娘介绍的招牌菜确实名不虚传,炙野鸡外焦里嫩,鱼羹鲜美爽滑。南宫疏不忘招呼吉宝也多吃点。在宫里,宦官的饮食讲究清淡,不能有过重的气味,不能多喝汤水,生怕在伺候主子的时候失仪。吉宝又因为总是寸步不离在身边服侍,也不知他平时是如何匆匆对付的。
南宫疏品了一口茶酒,味道奇特,因着没有烈酒辛辣的口感,反而清冽回甘,忍不住多饮了几盏。清甜的酒意微微上涌,让他整个人都放松惬意了几分。
吉宝又开始忧心了。
“公子,酒好,但多饮无益,回去叫人闻出酒气,怕是不好交代。”
“你也尝尝?”
说着,南宫疏将自己的酒盏递到了吉宝面前,吉宝推辞不了,只得浅浅小啜一口,心神早成了一团浆糊。
陛下与自己如此亲昵,完全不似主仆。这是陛下心善仁爱?陛下对别人也这样吗?这些时日也未见陛下对其他人也这般随和,这般……不。陛下对自己是不一样的。
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到陛下如此对待。而且……
自己这是与皇帝同饮了一盏酒?下唇触碰到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陛下唇上的温度……那日自己溺水……陛下软软的唇……
方才退下的红热瞬间又烧上了耳根脖颈。
“吉宝,你这是已经上头了?”南宫疏慌忙放下酒盏,给吉宝舀了一碗羹汤,让他解酒。
不远处柜台边,老伯擦完了桌子又擦椅子,擦完椅子,又擦柜台,瞥见这一幕,动作猛地一顿,手中那块抹布被随意地甩在柜台上,发出“啪”地一声轻响。老伯头也不抬,掀帘去了后院。就在放下布帘的那一刻,老伯倏地抬起眼,死死盯着吉宝。
吉宝的心早分成了三瓣。一瓣悬在南宫疏身上,提防着这位祖宗再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另两瓣锁在玄鼯和霜鸮这两名刺客高手身上,随时准备用自己的身体为南宫疏挡下任何可能的暗器。
霜鸮那一眼,他岂能没注意到。虽不明白霜鸮和玄鼯的意图,但师父一定有话要跟自己讲。
“公……公子,奴才……奴才突然内急!”吉宝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得去后头方便一下!您……您稍坐片刻,奴才去去就回!”
吉宝逃也似的冲进酒垆后院。刚拐过柴垛,一道破空声袭来。
太快了!快到吉宝只来得及做出一个侧身的本能反应。一小段树枝打在了他肩井穴附近,其中蕴含的劲道瞬间麻痹了他半边身体的行动力。他闷哼一声,身体僵住,冷汗瞬间布满额头。
霜鸮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眼神冰冷锐利,没有半分老态龙钟的样子。他身后,玄鼯的身影也悄然浮现。
“师……师父。”吉宝艰难地开口。在霜鸮面前,他永远是被压制的那一个。
霜鸮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玄鼯上前一步,一支拨火棍直抵吉宝的咽喉:“廿九,真是无巧不成书,我与你师父刚落脚就遇上了你。那位……就是皇帝南宫疏吧?”
那拨火棍离咽喉只有半寸不到的距离,吉宝却丝毫不敢轻举妄动。不知道玄鼯在拨火棍尖上抹了什么,泛着幽幽蓝光。
“他……他不是!”
“撒谎!”拨火棍又靠近了几分,“小子,担心你的新主子?哼,放心,主子还没下令要他的命,他就得好好活着。他的命,现在金贵着呢。”
霜鸮道:“我就说该把他召回去。留在这里,心都野了。”
“主子说了,留他在宫中有用。”
“哼!”
玄鼯见廿九老实,放下手中的拨火棍,道:“杀王富的那些人我已经敲开了他们的嘴,他们没见过那个匣子。主子说了,先帝手上可能确实有份密函,这份密函至务必要找到。”
吉宝心中一凛。密函在他手上,他还未看过,不知上头写了什么,主子对此如此紧张。
玄鼯盯着吉宝的眼睛:“东西可能还在宫里,或者……已经交给了小太子。皇帝既然信任你,你就把眼睛放亮点,把密函找出来切记,不该看的,一眼也别看,会要了你的命!”
“第二件事,”玄鼯的声音染上杀意,“那个姓杨的老太医,主子要他死。要让他死得足够痛苦,足够慢!”
吉宝一愣:“杨太医?他……他本就是风烛残年,没多少日子,何必……”
霜鸮开口道:“那老糊涂活得太久,记忆都快烂了,却偏偏要在快进棺材的时候,嘴巴不牢靠。他必须永远闭嘴。”
“廿九,”霜鸮凑近,那双老眼仿佛能看穿吉宝,“你莫要忘记自己的身份,究竟谁才是你的主子。不要有什么小心思,我能把你从火场里捞出来,也能把你烧得连灰都不剩。”
“吉宝?你掉茅厕里了?”南宫疏的声音从屋内传来,由远及近。
霜鸮迅速转身,去收拾柴禾,抱起一摞走进后厨。
玄鼯挂起笑容,替廿九掸了掸衣襟,好整以暇地进了屋。
密函、杨太医的性命、南宫疏的安危……还有霜鸮那洞悉一切般的目光,像沉重的大山压在他心头。
吉宝用力抹了把脸,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和僵硬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