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终站在菩提树下,指尖还残留着树皮粗糙的纹路。风穿过断墙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卷起地上半片焦黑的琉璃百合花瓣,落在她灰蓝色的裙摆上。
她低头看着那花瓣,指腹轻轻碾过焦痕。这具身体的触觉很陌生,指尖的温度比她原来的要低些,连带着触碰事物时的感知都带着一层淡淡的隔阂。可当她想将那花瓣拾起时,手腕转动的弧度、指尖发力的轻重,却分明是她自己的习惯——是无数个清晨在归离原的花田里,拾起沾着露水的花瓣时,刻进骨子里的姿态。
“他们会来的。”
摩拉克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沉得像绝云间深处的岩层。归终转过身,看见他站在不远处的断墙旁,玄色长袍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金色的眼眸里翻涌着太多东西——震惊、茫然、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就像捧着一件碎裂后又被勉强拼凑起来的瓷器,既想触碰,又怕稍一用力就会再次散架。
归终垂下眼,看着自己灰蓝色的裙摆。这颜色是艾米莉亚喜欢的,像雨天过后放晴的天空。那个总爱扎着麻花辫的少女,曾举着一朵沾着泥点的琉璃百合跑到她面前,眼睛亮晶晶地说:“归终大人,您看这花的颜色,像不像您设计的那盏琉璃灯?”
那时她笑着揉了揉少女的头发,说:“像,但没你眼睛亮。”
可现在,那双比琉璃灯还亮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谁会来?”归终开口,声音里还带着属于艾米莉亚的软糯,却又透着她自己独有的清冷。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糅合在一起,听起来有些怪异,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觊觎尘世之锁的人。”摩拉克斯走近几步,脚下的碎石发出轻微的声响,“你将它交还给我时,气息已经泄露。那些在魔神战争里失去一切的残部,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归终想起那枚莹白的玉锁。那是她毕生的心血,里面不仅有归离原的城防图和机关术,还有她对“契约”与“秩序”的理解——那是她与摩拉克斯共同信奉的东西。她本想在归离原彻底安定后,将它作为信物交给他,象征着这片土地上智慧与力量的结合。
没想到最后是以那样的方式,由另一个人交到他手上。
“我知道了。”归终点点头,抬手拂过耳边的碎发。这个动作让摩拉克斯的脚步顿了顿,金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是归终常做的动作。从前在设计机关图纸时,她总爱用指尖轻轻将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专注时眉心会微微蹙起,像藏着一片小小的云。
“你的力量……”摩拉克斯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问了出来,“还能支撑多久?”
归终能感觉到体内力量的流动。属于艾米莉亚的魔神残渣正在慢慢消散,盐之魔神的厚重气息也在淡化,只剩下她自己的创生之力,像一条温柔的溪流,在这具年轻的躯壳里缓缓流淌。但这溪流很微弱,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后仅剩的余波。
她能调动的力量,不及从前的三成。
“不知道。”归终诚实地回答,“但足够了。”
足够应付那些宵小之辈,足够……撑到她想清楚该如何面对这具身体,面对那个永远沉睡的灵魂。
摩拉克斯沉默了。山风卷起他的袍角,露出腰间悬挂的岩神之眼,在残阳下折射出冷硬的光。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急促的风打断。
风里带着熟悉的元素波动——是夜叉的气息,带着一丝焦灼的血腥味。
魈的身影像一道绿色的闪电,从断墙顶端跃下,长枪在地面划出一道火星。少年模样的夜叉单膝跪地,声音因急促的奔跑而有些发颤:“摩拉克斯大人,归终……前辈。东南方向,有魔物聚集,数量极多,像是被什么吸引过来的。”
归终的心猛地一沉。
是冲着她来的。或者说,是冲着她体内残留的、属于归终的创生之力来的。魔神战争里的残部大多是些失去魔神庇护的魔物,他们对强大的力量有着近乎疯狂的渴求,而她现在的状态,无疑是一块暴露在狼群里的鲜肉。
“我去处理。”魈握紧长枪,就要起身,却被摩拉克斯按住了肩膀。
“不必。”摩拉克斯的声音很冷,金色的眼眸里翻涌起岩元素的光泽,“你去通知伐难他们,守住归离集的外围。这里,我来。”
魈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在接触到摩拉克斯眼底不容置疑的决心后,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化作一道绿光消失在断墙后。
风越来越急,远处的天空开始凝聚起暗紫色的云层,带着不祥的气息。归终能听到魔物们嘶哑的嚎叫,从东南方向一路蔓延过来,像潮水般涌向这片早已残破的土地。
摩拉克斯转过身,面向她。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将他眼底的哀伤与决绝一并勾勒出来。
“待在我身后。”他说,语气是命令,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保护欲。
归终看着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他们刚在归离原落脚,常有不长眼的魔物来犯。摩拉克斯也是这样,将她护在身后,玄色的袍角在战斗中划出凌厉的弧度,金色的眼眸里燃烧着属于岩之魔神的怒火。
那时她总说:“摩拉克斯,我不是易碎的琉璃。”
而他总会回答:“你的智慧,不该浪费在这些东西上。”
如今,场景重现,只是她换了一副模样,连力量都变得微弱。
可她骨子里的东西,没变。
归终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走了一步,与摩拉克斯并肩而立。她抬起手,掌心泛起淡淡的浅绿色光芒——那是她用残存的力量凝聚出的藤蔓种子,虽然微弱,却带着顽强的生机。
“我的智慧,也包括如何保护自己。”她看着远处越来越近的暗紫色潮水,灰蓝色的眼眸里映着绿光,“何况,这里是归离原。是我和你一起守护过的地方。”
摩拉克斯侧过头,看着她。残阳的光落在她灰蓝色的眼眸里,将那抹浅绿色的涟漪染成了温暖的金色。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不管这具身体是谁的,不管她的力量有多微弱,站在他身边的,就是归终。
那个聪明、骄傲,又带着一丝固执的归终。
山风呼啸,魔物的嚎叫越来越近。摩拉克斯握紧了手中的长枪,枪身泛起冰冷的岩元素光泽。
“也好。”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战友的默契,“那就一起。”
归终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一缕春风,轻轻吹散了摩拉克斯眼底积压的沉云。她指尖的绿光越来越亮,藤蔓种子在她的操控下,开始在断墙缝隙里生根发芽,迅速蔓延成一片绿色的屏障。
暗紫色的魔物潮终于涌到了面前,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
摩拉克斯率先冲了出去,长枪划破空气,带起漫天碎石,将最前面的几只魔物砸得粉碎。
归终站在原地,指尖轻点,绿色的藤蔓如同有了生命般,疯狂地缠绕、生长,将一只只魔物困在其中,汲取着它们身上的黑暗能量,转化为自身的生机。
战斗开始了。
可就在归终全神贯注地操控藤蔓时,她忽然感觉到脑海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那是一种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
白金色的麻花辫,伐难递过来的麦芽糖,应达教她玩火元素时被烫红的指尖,魈放在窗台上的清心草,还有……摩拉克斯偶尔投来的、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神。
是艾米莉亚的记忆。
这些记忆像破碎的玻璃碴,猛地扎进她的意识里,让她的动作瞬间迟滞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的迟滞,一只躲过藤蔓缠绕的魔物,带着暗紫色的利爪,朝着她的面门扑了过来。
距离太近,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归终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却没等来预想中的疼痛。
她听到了金属刺入□□的声音,还有摩拉克斯压抑的闷哼。
睁开眼时,她看到摩拉克斯挡在她面前,玄色的长袍后背被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暗紫色的能量正从伤口处蔓延开来,侵蚀着他的岩元素护盾。而那只魔物,已经被他用长枪钉死在地上。
“摩拉克斯!”归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惊慌。
摩拉克斯转过身,脸色有些苍白,金色的眼眸却紧紧锁着她,带着一丝后怕,还有一丝……责备?
“说了,待在我身后。”他的声音有些虚弱,却依旧固执。
归终看着他后背那道不断扩散的暗紫色伤口,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她知道那种能量的腐蚀性,即便是摩拉克斯的岩之躯,也未必能完全抵挡。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刚才那一瞬间的失神。
是因为艾米莉亚的记忆。
那些属于少女的、温暖而琐碎的记忆,像一根无形的线,在她最关键的时刻,绊了她一下。
远处的魔物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暗紫色的潮水几乎要将这片断壁残垣彻底淹没。摩拉克斯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重,后背的伤口让他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归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脑海里的刺痛。她抬起手,这一次,掌心的绿光比刚才浓郁了数倍,甚至隐隐带着一丝金色的光泽——那是她透支了自身与这具身体残存的所有力量,凝聚出的最强一击。
绿色的藤蔓如同巨龙般冲天而起,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大半的魔物都困在了里面。藤蔓上开始绽放出细小的白色花朵,那是琉璃百合的雏形,却带着致命的净化之力,接触到的魔物瞬间化为飞灰。
可做完这一切,归终的身体也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
摩拉克斯立刻上前扶住她,眉头紧锁:“别再动用力量!”
归终靠在他怀里,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还有他因为担忧而微微加快的心跳。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幕让她瞳孔骤缩的景象。
在那片被藤蔓净化过的土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半透明的身影。
是穿着白色花苞裙的艾米莉亚。
少女的身影很模糊,像是随时都会消散。她仰着头,看着归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曾经盛满星河的眼睛,此刻空洞得令人心惊。
然后,归终看到她缓缓抬起手,指向摩拉克斯后背那道暗紫色的伤口。
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怨恨?
归终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她猛地抬头看向摩拉克斯,却发现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那个半透明的身影。他正低头看着她,金色的眼眸里写满了担忧:“你怎么样?”
归终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个半透明的艾米莉亚,还在那里。
她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
风再次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埃。少女的身影在风中微微晃动,像是随时都会被吹散。
而归终,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