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胜也是头铁。
明知主子爷听了这“印玺外借登记,归还核实”的规矩,定然会恼火,说不准还要给他屁股踹烂。可这胖子还是咬咬牙,照着容意说的办了。
主要吧,这套法子是真不错。
被狠狠踹一次,和后续被踹无数次……
赵公公选前者。
于是,这会儿工夫,西二所前院鸡飞狗跳,分外热闹。
赵德胜被连踹了三脚,从书房里头连滚带爬逃出来,嘴上还不忘催促:“爷,爷要是解气了,就给定下个信物吧。您不是还等着用亲王宝,交代底下人去办差嘛。”
弘历被气笑了,将大辫子甩到身后,指着赵德胜问:“狗东西还有脸提。你自个儿听听,这像话吗?”
赵德胜:“真不像话!”
“去,少给我嬉皮笑脸的。”
弘历话虽说的嫌弃,面上却并无恼怒之色。
还别说,这小宫女琢磨出来的一套法子有几分意思,其中几处细节的处理,叫他莫名联想到了如今朝廷实行的薪给与赋税。
从雍正元年起,汗阿玛便在整个大清推行“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将历朝历代相沿的丁银(人头税)均摊入地亩,按照土地的拥有量来征税。并将地方官员私自加征的火耗银纳入朝廷正税,不许他们私下鱼肉百姓。①
为免地方官再出幺蛾子,火耗归公后,朝廷又给添了一份养廉银子。
这笔钱从元年起发,至少为官员俸禄的十倍,有些特殊地区的官员,诸如台/湾巡抚刘铭传,一年年俸一百五十五两,他的养廉银竟高达万两,足足是年俸的近百倍。②
可惜的是,养廉银子并不能有效遏制贪腐。
旁的姑且不论,光眼皮子底下的京官们,每年从底下收取的“冰敬”、“炭敬”就不知有多少了。
汗阿玛每每提及此事,都能气黑了一张脸。
若能借着这套法子,寻出行之有效的遏制办法,让养廉银暂且用到实处,哄得汗阿玛开心,倒真是大功一件了。
至于往后……弘历垂下眼皮,遮住眸中神色。
水至清则无鱼。
汗阿玛就是要求太严苛了。只要这些人能为爱新觉罗所用,保我大清繁荣昌盛,睁只眼闭只眼也便罢了。
弘历叹了口气,妥协一般摆摆手:“罢了,爷就去瞧瞧,万印堂被你们折腾成什么样儿了。”
容意此刻就在外头候着。
见到赵德胜一瘸一拐过来,背地里给比了个大拇指。
方才还卖惨的赵公公这会儿趾高气昂,虽没看明白这拇指哥是个什么意思,却也约莫知晓是夸赞他的,索性扬着下巴,点点头受了。
万印堂内光线充足。
此刻,靠墙的两侧被整整齐齐摆上了紫檀木制多宝阁,上头分门别类摆放着弘历所有的印玺,每枚印玺都以小盒盛放,在架子上贴好标签,标注印玺名称和特质,以防混淆;
往进走,屋子中间还打了一组矮柜,上头展示着七八枚弘历的得意之作,四周和顶则以蓝色玻璃封好。
弘历一眼就瞧出,这玻璃乃是造办处的手笔。
忍不住哼笑一声,回头瞥一眼坠在最后的容意:“你倒是会使唤人。”
容意没法摸鱼,只好上前福了福身:“奴婢不敢。主子要用的自然得是好东西,只是皇上一向崇尚节俭,不喜奢靡,您又是最敬重君父的,奴婢便只好大事化小了去办,还不知主子可算瞧得过眼?”
管它三七二十一,先拿话把甲方的嘴堵上。
弘历被噎了一嗓子,才发觉先前是有些小瞧这宫女了。
见角落里搁了张桌,上头摆放着印玺相关的账册,他索性走过去,随手抽了一本查看起来。
果然,又叫他发现了新鲜玩意儿。
这小宫女的账册一目了然,是画了一个个方块格子,将印玺的来历、材质、状态和位置等分门别类记录起来的,有些像是《营造法式》里的“三角账”,却比那更简洁明了一些。
弘历起了兴致,围绕着表格和整套章程追问了几个问题,容意都深入浅出地答上来了。
“好!我这儿不养闲人,你的确是个有本事的。李玉,明儿给内务府打声招呼,这小宫女……你叫什么名儿来着?”
“奴婢容意,如意的意。”
弘历大手一挥,人转身已经往万印堂外头走去:“升容意作西二所前院三等宫女,一应月银口分这月就发放,再从私库多赏二十两银子给她。这丫头面黄肌瘦的,走出去都怕丢了爷的人,好好养着吧。”
背影早已远去,容意还在行蹲安礼。
赵德胜将人唤起来,笑呵呵道:“爷都走远了,起吧。你怕是还不知晓,主子今儿可算是给了天大的恩赐。”
见容意一脸茫然,他又似笑非笑解释:“咱们西二所前院的三等宫女,可不仅仅只是从八品女官。爷偶尔心血来潮,也会在前院歇息,到时候,你这个三等宫女便得承担守夜的职责。容意,咱家可是看好你呢。”
赵德胜怕人听不明白,还在挤眉弄眼的暗示。
容意却宛如遭到雷劈。
天杀的,白天全力给老板干完活儿,晚上还得伺候他睡觉和起夜?
有手有脚的,不会自己尿?
赵德胜见容意咬牙切齿,只当是人太激动了。便一手叉腰,满面炫耀地分享起了伺候主子爷的心得。
容意简直听不下去,连忙岔开话题:“赵公公,有件小事,还劳烦您指点一二。”
赵德胜挺了挺肚皮:“你说。”
“奴婢如今还住在北妞妞房的大屋,这晚上……一夜一夜睡不好,只怕气色太差,事也做不好,往后出去会丢了主子的面子。还想问问公公,宫中如要调换寝屋,可有什么规矩?”
赵德胜还当是多大的事呢,原来就这点芝麻大小事。
“咱家倒险些忘了,你是今年新入宫的,还未见识过这满宫人精“拜高踩低”的嘴脸。且安心吧,今儿主子爷将你一下子提拔上来,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等下值回了妞妞房,管事嬷嬷定然会安排你搬屋的。”
容意得到想要的答案,总算松了口气。
总算能搬离大屋睡个好觉了。再熬下去,她怕是要熬成人干。
赵德胜鲜少从容意面上看到这种放松的表情,这会儿瞧着,倒还像个稚嫩的丫头片子,不那么老气横秋的。
他软了心肠,多嘴道:“你也不容易,往后值夜,我多安排你去几次,兴许爷觉着你伺候妥帖,就能住在前头围房里。”
容意:“……”
不了不了,这福气您还是留着自个儿受吧。
……
赵德胜看人的确有两把刷子。
天色渐晚,容意顺着宫道才回到北妞妞房一带,孙嬷嬷便亲自迎出来了。
孙嬷嬷管事也有十余年了,在北妞妞房看尽了宫女们的人生,还是头一次见新进宫的使女一月之内就能混到前院,提拔三等宫女的。
这里的女人,有几分美貌,就想飞高枝儿的不少;
可这丫头……似乎是凭真本事。
人对有能力的人总是会格外宽容一些,孙嬷嬷也不例外。
她笑着上前,攀住容意的小臂:“听说姑娘要回来了,我早早就叫人收拾好一间小屋,就在我隔壁。只等姑娘发话,就派两个小宫女去搬屋呢。”
“孙嬷嬷实在太抬举我了。主子即然没有特意吩咐,我怎可单独住一间屋。”容意反手握住孙嬷嬷,道,“我也不想叫嬷嬷为难……这样吧,我还是搬去小屋,跟春宁她们住。嬷嬷可安心了?”
宫里就是这样,有时候,你不受旁人的好,就会意味着交恶。
孙嬷嬷这回笑得真心几分:“好,好,只要姑娘愿意。春宁她们屋正好挪出去了一个,只余下四人,都是姑娘先前在茶房相识的,想来,搬进去也能自在些。我这就吩咐人帮你搬屋去!”
孙嬷嬷脚步匆匆,点了两个老实巴交的新人宫女,一道随容意去了大屋。
这时辰,屋里头三三两两聚成一团正热闹着,容意一踏进门,倏地就安静下来。
从小到大,她读书都很好,也曾拿过一些奖,站在聚光灯下人群中心,感受过被所有人瞩目的滋味。可这次,每走一步她就觉得自己的心沉重一分。
这些宫女大的不过二十七八岁,小的才十三岁,如今都满脸艳羡,甚至渴求地盯着她。
她们也想出去,想要活路,一条更好的活路。
容意实在承受不起这份期盼,垂着头,手忙脚乱地将自己为数不多的物品收拢在包袱里,交给两个小宫女,自个儿抱着被褥就往屋外头走。
身后有人唤她:“容姑娘。”
这声汉人的称呼,叫容意住了脚。回眸瞧见一个约莫二十岁上下的宫女立在身后,长相清秀婉约,有江南女子的气韵。
容意仔细回忆一番,并不记得她。
宫女似乎瞧出来容意不记得她,自陈道:“我姓吕,家中都唤四娘。先前我做活儿伤了手,幸得容姑娘帮着包扎,还没来得及道谢。”
她提起此事,容意便知道了。
原身参加小选时,的确顺手帮过一个宫女,可能自己都没当回事。
孙嬷嬷已经在身后催促,吕四娘忙倾身,用气声对容意道:“姑娘大恩,四娘没齿难忘。”
容意蹙眉,有些疑惑地看她一眼。
吕四娘却只盈盈笑着,要她万万保重身子。
新搬去的小屋面朝南,每日里阳光透过窗缝打进来,晒得暖融融的。是以容意一进门,就觉着通身舒服,没有大屋那种阴暗潮湿劲儿。
春宁早就趴在窗边翘首以盼了。
这会儿拉着容意,像只小喜鹊一般叽叽喳喳介绍个没完,从屋里的床位,到大木柜归属,就连洗脚盆都少不得提一嘴。
“我火气旺不怕冷,靠窗睡正好,你就睡我旁边。那儿原来是我的铺位,干净着呢!”
容意听春宁说话,就忍不住露出笑容。想起袖兜里还留着上午乾隆赏赐的糕点,连忙掏出来递给春宁。
“快吃吧,我用两层油纸包着,小心掉渣。”
春宁听到有吃的,眼睛都亮了。
油纸一层层打开,里头竟然有三块奶饽饽,一块豌豆黄,一块芸豆卷。
都是她爱吃的!
春宁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糕点,咽了口口水,问屋里其余三人:“观月,桃夭,松萝,容意带了五块糕呢,咱们分一分?”
观月这回倒是对容意没有丝毫敌意了,只有些忐忑地看着身边两人,再瞧一眼容意,左右为难。
炕上的桃夭正做绣活儿,摔了绷子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这有些人就是下贱胚子,几块糕就收买去了。谁知道,这糕饼是用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才从主子手里讨来的呢!”
①《论清代的摊丁入地》
②《清稗类钞?礼制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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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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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搬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