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一年,仲春之夜。
“笃——”
“笃,笃,笃,笃。”
神武门城楼上,五更天的打更声悠悠从钟鼓司响起。
负责宫门晨启昏闭的是个老太监,一早就袖着袖筒,在门底下打瞌睡候着。这会儿听到梆子声,他麻溜睁眼,差几个小太监下了钥,甫一开门,便能瞧见外头黑魆魆的人影。
神武门是紫禁城的后门。
门外就是宫女们住的“北妞妞房”。
这妞妞房是至少六七人睡一屋的大通铺,专给下差们住的。
除过神武门外这一处,还有东华门外的东妞妞房,西华门外西妞妞房,以及距离最远,仅供通过初选的秀女们落脚、学规矩的南妞妞房。
宫人们夜里睡一宿,寅时再走神武门进宫办差,已是大清多年的老规矩了。①
这会子,天上落起了零星小雨。
容意冻得打了个冷颤,被身边穿着墨绿宫装的老宫女轻轻一拽,抬脚迈进了神武门内。
“此番主管小选的,有一人是你爹旧相识,那人倒不忘本,前些年落难得容家帮衬,这回便使了些力气,分派你去西二所伺候……”
容意面若乖巧的笑了笑:“多谢姑姑告知。”
老宫女姓孟,人称孟姑姑,与容意的娘有几分交情。
见宫道上人少了,她从袖兜里掏出个荷包塞过来,压低声音又叮咛:“容家世居关外,就你一个大妞入了皇城,自然都挂心得不得了。这回,你爹娘费尽心思,才托人递了五十两银票和一些小物进来,希望能帮衬你一二。”
“咱们进了皇城,便是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万事须得警醒着些。往后啊,有什么不懂的,或是遇到难处,便来掌仪司寻我。”
容意细细听着,忙搜寻记忆,拿捏着该给面前这位“孝敬”多少为好。
孟姑姑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摇摇头笑:“我与你娘是旧识,莫要坏了情分。”
容意垂下眼帘,低声应是。
倒霉如她,昨晚才穿来这鬼地方。容貌没变,名字也没变,脑袋里却多出一份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还混乱得像是一锅八宝粥。
好在,这一晚上没怎么睡,总算叫她琢磨明白了目前的情势——
这具身体刚刚通过了内务府小选,成了一名小宫女。
清宫小选一年一次,多在正月举行。
凡是内务府佐领、内管领下的家中女子,年满十三岁,皆可请旨参加挑选。挑选宫女的流程十分复杂,初筛入选后的秀女们需由礼部册列姓名、籍贯移府,再由总管太监核实出身来由无异,才会委任老嬷嬷一一验身。②
最后能留下的宫女,再统一候旨分拨。
原身的爹正是盛京内务府包衣佐领下人,名叫容德光。
容家祖上世居关外,是正白旗包衣旗鼓佐领下人。
他们既不属于汉军八旗,也非汉民,身份有些类似康熙年间大名鼎鼎的曹家,被称作“包衣汉姓人”。
原身的祖父容呈许,因不擅文治人事,反而在弓马骑射上有些心得,便一心想要培养家中子孙,以军功改变包衣身份。
父亲容德光正相反,会来事,为人讲情义,在上峰和同僚之间都有个好人缘。
这回小选,正赶上原身出了祖母的孝期,年满十六岁。
容德光夫妻俩虽舍不得,却也知晓,家里三个妞妞都是在佐领那里登记造册过的,欺瞒不得,只好咬咬牙送女儿去参选了。
大清选秀,一向分为八旗大选和内务府小选两种方式。
八旗大选三年一届,交由礼部主管;
而内务府的宫女小选,就落到了掌领皇庄、田亩之事的会计司头上。
会计司有一位郎中,昔年落魄时,曾得容德光救助,这回主管小选,便想法子将容意拨到了西二所。
西二所可的确是块香饽饽,多少人抢破脑袋都去不了。
只因里头住的不是普通皇子,而是大伙儿心照不宣的储君人选——刚封了宝亲王的四阿哥弘历。
孟姑姑还在细细叮嘱着一应注意事项,容意一面认真听着,一面还能分出心神,时不时抬起那双清凌凌的眼,用余光打量着宫道两侧。
这里的确是百年前的故宫。
容意的心一沉再沉,终于沉到了谷底。
谁能想到,一个从小镇里考出来的姑娘,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读了名校,自学六门语言十八类证书,职场卷生卷死五年,好不容易才做到总裁特助,混成了高级牛马。
一眨眼,就穿回清朝,又成一级小牛马了?
昨晚穿之前,她还在帮着霸总给女友解释误会,送天价宝石示爱,一直忙到凌晨,直到心脏痛得昏昏沉沉倒在床上。
再醒过来,她就躺在了北妞妞房的大炕上。
炕很大,人很多。
这一晚上,打把式的,打嗝的,放屁的,说梦话的……热闹得像是赶集。
容意睡不着,瞪着眼睛梳理原身的记忆,无比怀念自己花六千八百块租住在骑河楼南巷的出租屋。
虽是巴掌大的地方,到底也算是独享狗窝。
怎么眼睛一闭一睁,狗窝都得跟十几号人共享了?
斜风细雨中,天色渐明。
西二所就在内廷西路,地处西六宫的北边,从神武门过去脚程不远。
容意收回神思,发觉已经到了二所门前。
孟姑姑停下步子,最后叮咛道:“你且记着,咱们四爷这儿,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伺候的。若一时受委屈,且先忍忍。只要能入了主子们的眼,有你过好日子的时候。”
……
春雨如油,西二所的宫人们丝毫不受影响,正有序忙活着。
前院首领太监赵德胜袖手立在抱厦底下,冷眼瞧了片刻,皮笑肉不笑的敲打:“再有两刻钟,爷就打养心殿回来了,都给咱家警醒着些。这两日四爷火气大,触了霉头,仔细你们的皮子!”
话才说完没一会儿,宝亲王弘历便黑着脸、气哄哄打外头进来了。
他今日穿一身织银云纹袍,宝蓝漳绒的对襟马褂,二十二岁的年纪,意气风发,也不刻意藏起情绪。
赵德胜连忙笑着躬身凑上去:“爷回来了!”
又悄悄坠在后头,用眼神询问弘历的大太监李玉,这是咋的了?
李玉端得沉稳,垂着眸压根不搭理这胖子。
今儿个,爷在养心殿又说错话了。
皇上这些年尽心竭力,为国为民,没什么时间放松玩乐。唯一的爱好也就换上几身洋人、汉人的衣裳,乔装打扮乐呵乐呵。
今日是他们四爷才封了宝亲王,早起过去谢恩的。正赶上万岁扮了个汉人轿夫,一时起兴,就立在养心殿的木照壁后头,学着抬轿子。
爷愣是没认出他亲阿玛。
然后,就被万岁寻个由头骂了一通。
这种事李玉自然不敢说出口。可赵德胜是个没眼力见的,还不停冲着他挤眉弄眼。
弘历回过头,就瞥见赵德胜那圆鼓鼓的肚子一跑一晃荡,芝麻粒大的小眼睛眨个没停。忍不住给他屁股上来一脚:“狗东西,能吃能喝,就是没点眼力见儿,还不泡茶去?”
赵德胜挨了一脚,心里可算踏实了。
喜笑颜开道:“哎哟,是奴才眼瘸了。爷您先歇着,奴才这就叫茶房敬茶。”
赵德胜胖胖的身子,跑起来倒是灵活,一溜烟儿就走小门,去了西边三所的茶房和饽饽房。那里头如今没有皇子住,就划给主子爷做了茶膳房。
外茶房这里,容意正蹲在炉子前头烧热水。
今儿是她第一天正式上工。
天还没亮,就被一个小太监领来三所,丢给了主管茶膳房的太监进宝公公。进宝公公嫌她细胳膊细腿儿的,也没问都会些什么,就打发人去洒扫饽饽房和茶房外围。
容意初来乍到,对原身的有些记忆还没理清,也不愿意出风头,老老实实就去干活了。
好不容易忙完,茶房这头缺人手,她又被揪来烧热水。
银骨炭静静烧着,风炉上的水咕嘟咕嘟开始冒泡。
容意一抬眼,就瞧见赵德胜打帘子进来:“快,爷从外头淋雨回来,口渴得紧。你们麻溜的,给泡上一壶热茶。”
茶房里两个当值的宫女正在分茶,连忙起身行礼:“赵公公。”
赵德胜摆摆手,眼神示意她们快些干活儿。
两个宫女也不敢耽搁,见赵公公没有旁的指示,取了些去岁进贡的西湖龙井冲泡起来。今年各处的新茶还没到上贡时候,四爷又一贯爱用龙井,想来不容易出错。
不多时,茶汤澄亮。
赵德胜打量一眼,匆匆端着茶盘去了隔壁前院。只这一番折腾,就用去了大半铜炉的沸水,是以,容意还得重新烧水。
容意无声叹了口气,琢磨着还得找个机会,亮亮本事,让自己的日子好过起来。
正想着,赵德胜去而复返。
“你们怎么当的差,啊?茶水这么烫,大冷的雨天还给爷上绿茶,还是去岁的陈茶,是想拖累咱家同你们一道受刑呢?”
两个宫女吓得不行,跪在地上,缩着脖子装鹌鹑。
赵德胜瞧着头大,摆摆手道:“行了行了,也不是咱家为难你们,今儿主子爷心里不痛快,做事都带着些脑子。再不能叫爷用一盏称心如意的茶,可就要你们自个儿……去前头赔罪了。”
赵公公这么说,两只鹌鹑更不敢动弹了。
容意在侧间瞧得分明,索性从风炉前起身过来,学着行了个礼,道:“赵公公,奴婢愿意一试。”
赵德胜眯着眼:“咱家瞧着你眼生呢。”
“奴婢是今年小选刚分派来的,唤作容意。奴婢的爹在盛京内务府,专程打理茶酒皮毛等物,跟着瞧久了,也学会一些。赵公公,关外比京师要更冷,饮茶也会钻营一些适口性强又驱寒的法子,不若,让奴婢试试如何?”
赵德胜听着面前这丫头叽里呱啦一大通,压根儿没听明白。
连忙点头:“那行,就你吧。”
容意没再多言,便去盛放各类茶叶的博古架前,跟其中一个宫女半福了身子:“春宁姐姐,正山小种红茶在何处?”
正山小种的采摘期集中在芒种前后,又需要经过多道工序发酵,才会上贡进京。因而,这茶的确符合四阿哥要的新茶。
春宁是这群茶房宫女里,今早唯一一个跟容意打招呼的人。
这会儿听到问话,她很快反应过来,配合着去取茶。
容意又笑着望向另一人:“还请观月姐姐去膳房要些鲜牛乳、蜂蜜和黑糖来。”
等观月取了牛乳回来,容意刚刚煮好红茶。
茶汤冒着热气,介于橙黄色和棕红色之间,既不会过于浓苦,也不会太清淡而被牛乳压住了味道。
要不是时间紧迫,容意甚至还想尝试做点黑糖珍珠之类的。
赵德胜这回学聪明了,先尝一小碗煮好的奶茶,眼前一亮道:“你倒是机灵。这东西有些像蒙古太妃们爱用的咸奶茶,但主子爷一向爱用甜的,饽饽房便不再做了。改的不错。”
容意笑了笑,又道:“奶茶暖身,另外还有一盏新配的三清茶,是奴婢感念万岁和主子爷清廉爱民所制。还劳赵公公受累,一道给呈上去呢。”
这道三清茶,是十年后的乾隆所创,喜爱到每年都要在宫中举办“三清茶宴”。
想来,他总不至于再挑剔。
容意这番话说得漂亮,赵德胜也能听懂。
关键吧,同样的龙井茶打底,这丫头却取佛手、梅花和松实作陪,以隆冬贮藏的雪水烹煮,又有个“三清”这样的茶名。
就很符合主子爷一贯的拿腔拿调了。
赵德胜春风满面,临走前,特意点了点容意:“咱家记着你了。你既然才分派来,应当也没有正经差事。暂且……就待在茶房泡茶吧,之后有调动,再说。”
待在暖和的茶饭里泡茶,偶尔还能从饽饽房混几口点心,总比在外头洒扫浆洗舒服。
容意欣然接受。
……
二月的紫禁城,下起雨来屋内湿冷湿冷的。
观月捱到下值时候,跟春宁讲了一声,又有意无意地冷冷斜一眼容意,扭头就走。
春宁愣愣眨眼:“这观月,怎么一声道谢没有,反而还瞪你呢?”
容意了然笑笑。
茶房这地方,一个萝卜一个坑。自己一来就空降成了泡茶的宫女,说不准还要被大老板记住,观月这是怕被挤走,有敌意了。
这样的人,职场屡见不鲜。
她还是更喜欢春宁这般拎得清、又坦诚的。
窗外雨声渐大,容意和春宁两个人搬了小杌子,在空闲的风炉上头支好网架,一边烤花生、榛栗,一边歇歇手唠起嗑来。
春宁人缘不错,西二所里的八卦,她多少都知晓一些。
兴致勃勃撸起袖子道:“容意,你注意到没有,方才赵公公说‘之后有调动,再说’。我听人说,这回主子爷和福晋要亲自选一批人,专程去伺候小阿哥和小格格的。”
“小阿哥如今还不满四岁,小格格更是才两岁多点。你说,咱们有没有机会去后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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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鄂尔泰.张廷玉编撰《国朝宫史》
②《康乾时期的内务府包衣研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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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西二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