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得久,又被裴家看着这桩事,村长虞正德积压了半天的火气再也按捺不住,他沉着脸,重重咳了一声,拿出长辈的威严:“承禄!怎么回事!十年大祭,何等庄重,你们拖到这个时候?让一大家子人,都干等着你们!还有没有点规矩!”
李氏扶着虞老太太刚下车站稳,脸上立刻堆起了圆滑的笑意,她先是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婆母的手臂,示意她别说话,自己则上前半步,对着村长微微屈膝行了个半礼,声音爽利,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正德叔,您消消气,千万莫怪。实在是事出有因,这才耽搁了。”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色,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脸色紧绷的虞承福,声音提高了一些,确保周围人都能听见:“您是知道的,芳玉自从嫁到陈家,粮行事多,前几日带着女婿回门了,我们岂不是得好好招呼着。”
“偏生这几日娘的身子骨又有些不大爽利,心里记挂,芳玉和女婿这才多留了几日,在床前尽孝。今早也是伺候娘用了药,眼见着气色好些了,她又是个孝顺的,本来还想着来祭奠,可陈二公子从州上送了不少东西来,陈家派人来请,他们便先回县里收拾,我们这才紧赶慢赶过来的。”
虞芳玉是李氏头胎闺女,比虞满大了两岁,四年前就嫁到县里陈家,给陈家大公子做填房,陈家管着丰裕粮行,陈二公子更是个有出息的,科举之后便在州上任职,可谓是大户人家,虞家能攀上这样的姻亲,李氏说话腰杆子都硬了些。
她这话说得极有技巧,先是抬出了女儿嫁入的官宦背景,暗示自家今时不同往日,连带着点出老太太生病,自家女儿女婿床前尽孝,最后才轻飘飘地刺了虞承福一家一句:“想来大哥家离得远些,怕是还没得着信儿,不知道娘身子不适,不然定早就过去探望了。”
虞正德听着神色果然缓和了些。他虽是村长,讲究族规,但也深知人情世故,族中若能攀上这样的关系,对全村都有裨益。他捋了捋胡须,嗯了一声,没再继续斥责,只是道:“既如此,来了就好,快些准备吧,莫要误了吉时。”
虞承福站在一旁,脸色铁青,他根本没理会李氏那番夹枪带棒的话,目光直接越过她,落在被李氏搀扶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的老母身上,喉咙有些发干,还是喊了一声:“娘。”
然后又看向一直站在李氏身后、脸上挂着惯常笑容的三弟虞承禄,声音硬邦邦的:“既然来了,就赶紧进来吧,误了时辰对爹不敬。”
虞承禄此人面相比大哥虞承福看着精明许多,眼珠子转得快,面上功夫也做得好。他闻言立刻笑着接口,仿佛刚才的迟来和尴尬都不存在:“哎,好!大哥说的是,是我们来晚了,这就进去,这就进去!” 他上前虚扶了母亲另一只胳膊,一副孝子模样。
自始至终,没人特意去接李氏的话茬,仿佛她刚才那番解释和暗讽都打在了棉花上。李氏脸上那圆滑的笑意却丝毫未减,仿佛毫不在意。她只是更加细心地替虞老太太理了理本就平整的衣襟领口,动作轻柔。
虞老太太感受着儿媳的动作,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了拍李氏的手背,示意自己知晓。
时辰已不能再耽搁。虞正德肃穆上前,站在供桌最前边,清了清嗓子,开始唱喏祭文:“谨以牲牢之奠祭尔,伏惟永乐,昌庇子孙。”
唱喏毕,便是依序叩拜。
虞承福作为长子,率先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面色淡漠的虞老太太,在自己爹牌位前的蒲团上跪下,郑重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随后是三叔虞承禄和二姑虞承秀依次上前叩拜。
接着是女眷和女婿辈。邓三娘、李氏以及二姑夫王志义上前,在稍后的位置跪下磕头。
最后轮到孙辈。虞满拉着绣绣的手,正准备和表妹王杏儿一同上前,行完礼坐在左首木椅上一直沉默端坐的虞老太太却忽然开口:“慢着。”
众人齐刷刷看向她。
虞老太太浑浊的眼睛扫过孙辈几人,最后落在李氏那个虎头虎脑、与绣绣同岁的儿子虞翰林身上,对村长说道:“正德兄弟,按规矩,孙辈里头,男丁为重。金宝是承禄家的独苗,也是我们虞家眼下唯一的孙子,理应在最前面磕头。”金宝是虞翰林的小名。
虞承福闻言,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阿满是长房长女,自小聪慧,更是爹生前最疼爱、常常带在身边教导的孙辈,于情于理,都该是孙辈中的第一人。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母亲这明显偏袒的话。
不等他开口,李氏已经笑着接过了话头:“娘说得是,金宝是男丁,是该在前头。只是……爹去世前,金宝还没出世呢,爹最疼阿满丫头,大家都是知道的。”
话说的不偏不倚,可底下的意思深究下去,不就是说自家儿子如今比阿满的分量重吗?
这话堵得虞承福胸口发闷,却一时不知如何驳斥。祠堂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村长虞正德捻着胡须,看了看绷着脸的虞承福,又看了看笑吟吟的李氏和面无表情的虞老太太,心下权衡。他想到了先前李氏的话,陈家势大,还是不要得罪。
他清了清嗓子,沉声道:“老太太说得也有理,既是男丁,便让翰林在前头吧。阿满,你是长姐,带着妹妹们跟在金宝后面。”
虞满感觉到父亲投来的、带着歉疚和无奈的目光,也感受到身旁邓三娘瞬间绷紧的身体和二姑一家不安的视线。
然而,她却没有动。
甚至没有去看虞老太太的脸色,而是将目光平静地转向了笑容微僵的李氏,声音清晰:“三婶,今日主祭的流程次序,是前几日爹与正德爷爷仔细商量定下的,每一环都合乎礼数,也记在了祭单上。正德爷爷方才也是按单主持。”
“村长爷爷你说是吗?”
她又转来看向虞正德,换了个称呼。
虞正德听到村长二字,余光又瞥见隔壁堂屋那抹青衫,忽然转过心思,暗骂自己老糊涂,既定流程是他这位‘村长’定的,若是随意更改,传出去他的名声怎么办?还有人听他的吗?而且裴家还看着呢,他于是轻咳一声,语气肯定:“不错!承福是与我仔细商议过,祭单我也看过,便是如此安排!老太太,承禄媳妇,还是按单行事,莫要误了吉时!”
虞老太太被他这前后嘴脸噎住,张了张嘴,看着村长颇有威严的脸,终究没再出声,只是脸色更加难看。
李氏心中暗骂虞满还是个牙尖嘴利的,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转向了虞承福,语气带着几分夸张的讶异和不认同:“大哥,这祭辰是何等庄重的大事,关乎虞家体面和祖先安宁,怎么……怎么全都交给阿满一个小辈来安排定夺了?我知道你疼她,可这……未免也将她宠得太过了一些。”她刻意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旧事重提,“就像当初,你非顶着压力,硬是要将满丫头的名字记上族谱一般,如今家里大事,也任由她掺和……”
虞承福本就因母亲偏袒和李氏的刁难憋着火,此刻听她提起族谱旧事,更是想到对早逝发妻的许诺。他脸色沉了下来,声音也硬了几分:“阿满她娘去得早,她自小便懂事,帮着操持家里,里里外外,哪一样不是她打点得妥妥帖帖?这个家,没有什么事是她不能安排、不能做主的!我信得过她!”
李氏要的就是他这话!她立刻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目光倏地转向一直没吭声的邓三娘,脸上故作叹道:“大嫂,你听听,大哥这话说的……知道的说是疼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这家里的事,旁人都插不上手呢。”
她这话可谓是毒辣,若是什么事都让虞满来,那邓三娘这个后来的媳妇算什么?
霎时间目光又投向邓三娘身上。连二姑虞承秀都担忧地看了嫂子一眼。
邓三娘不傻,她先前一直冷眼瞧着,没怎么说话,就是在观察这三叔一家是什么路数。如今瞧到这儿,心里门儿清——这不就跟她娘家那些想占便宜、还满嘴仁义道德的无耻族亲一个德行吗?
她非但没如李氏所愿露出委屈或不满,反而笑了起来,那笑声爽朗,带着点浑不在意。她看也没看李氏,径直走到虞满身边,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声音响亮地说:“孩儿三婶,你这话可说错了。阿满懂事能干,我放心得很!这些事交给她,我一百个乐意!不光是我,我还常跟绣绣说,要多跟她阿姐学,学她阿姐的明白事理、稳重能干!”
“娘说得对!我阿姐最好了。”绣绣马上说道,声音又脆又亮,抓着虞满的手,故意冲着李氏的方向用力“哼”了一声。
邓三娘假装责怪地拍拍她的头,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李氏身边那个因为被忽视而有些不耐烦、显然被宠过了的儿子,意有所指地补充道:“这娃娃啊,年纪小,就得跟着好人学好好。要是眼神不好,跟着那起子心术不正的学些腌臜心思,那才真是田里的苞谷……长歪了,掰都掰不回来!”
她这话如同一个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了李氏脸上。
李氏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一阵红一阵白,胸口剧烈起伏,却碍于场合和村长在场,硬是发作不得。最后硬是忍成僵硬的笑容。
“大嫂真是心宽啊……”
明天继续更[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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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