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曹暾把范仲淹噎得说不出来话后,曹暾便好几日没见过“朱夫子”。
说好的为我启蒙呢?
曹暾越发怀疑朱夫子的身份。
虽然范仲淹不可能来为自己这个普普通通的曹家子启蒙,但朱夫子为范仲淹的铁杆粉丝,于是改名为“朱说”也是有可能的。
反正曹暾对这个夫子充满警惕。
“那你为何还要故意气他?”曹佑事后得知曹暾之语,万般无奈。
他早知小侄儿的傲气与才气一样高,但朱夫子可能是没有记载在史册的某位庆历君子,小侄儿与朱夫子的话,说不准就会被朱夫子传到其他庆历君子耳中。曹家又是将门,如此敏感的话哪能随口说?
曹暾道:“我知道他是君子,故意的。我的性格藏不了一辈子,早暴露早悠闲。反正我不为将,说了此话又如何?再者,正因为我们曹家有这样的见识,他们才更放心。”
从方便舒适的现代社会投胎到北宋还没喝孟婆汤,他已经够可怜了,还要压抑自己的真性情,那也太过凄惨。
北宋这官场是多做多错,不做不错。他就想舒舒服服躺在朝中当一个尸位素餐的“老实官”,默默无闻地熬资历吃福利,谁能奈他何?
曹佑对身有大才却心无大志的曹暾只能报以苦笑。
即使曹佑已经从前尘中解脱,认可了今生的身份,前世林林总总荣辱贵贱都已为烟云消散,唯有曾目睹的百姓惨状却仍旧历历在目。
大宋皇帝冤杀了他,但百姓何辜?
他曾从史书中读过的后唐乱相,靖康耻后尽成了他眼中的实景。
米价飙升数千钱仍旧难以买到;残尸抹盐挂上了铁钩名为人腊;金军驱逐百姓于田野狩猎取乐;打着“忠义人”旗号的匪徒四处搜寻百姓充作军粮……
他无法忘记绍兴四年那天,忠义人范温渡江来投,所携军粮皆为人肉。范温还侃侃谈起他吃人肉的心得,“老瘦男子庾词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为‘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通目为‘两脚羊’”。
前世的他差点没忍住一刀剁了那畜生,但朝廷为了大局,仍旧只能接纳那畜生入朝为官。
金军是畜生,民间反抗军犹如匪徒,宋朝的官兵又有多少恶行?
他只能保证自己麾下军队的纪律,希冀乱世能在自己手中结束。
只有乱世结束,畜生们才能披上人皮,朝廷才能继续行教化之道。
可惜他百般忠义抵不过朝堂上的阴谋算计,只能希望自己死后还能有人振臂一呼,复我故土。
既然苍天让他回到了靖康之耻之前,他很想改变那个凄惨的未来。
如果大宋早早解除西夏和大辽的威胁,宋神宗没有郁郁而终,宋哲宗也没有英年早逝,或许金国的铁骑就无力南下。
曹佑想,身为曹家人,至少姐姐在当太后和太皇太后的时候,应该能庇佑自己为将。
之后若皇帝再次猜忌他功劳太大,他只要早早辞官归乡,以仁宗、神宗、哲宗的性格,自己应是能得个善终的。
曹佑见曹暾敏慧过人,很希望曹暾成为他志同道合之人。将来叔侄二人同在朝堂为官,一外一内,定能守望相助。
但曹暾……唉,不知道曹暾会不会随着年岁长大换个志向。
如果曹暾在庆历君子的教导后,仍旧坚持“尸位素餐”的理想,那、那他也是支持的。
希望暾儿能平安富贵,无病无灾一生。
唯一了解曹暾的曹佑保持缄默,其余人都被曹暾的年龄迷惑,只以为曹暾不过是年幼轻狂,读过了几本史书,就忍不住口出狂言针砭时弊。
大宋的文臣能当着皇帝的面说太/祖黄袍加身的旧事,一介幼儿的胡言乱语,算不上什么忌讳。
曹琮虽谨慎,也只是提醒曹暾不要在外人面前提什么太/祖旧事。
狄青升迁太快,朝中早有人看狄青不顺眼。即使是一幼儿痴语,也可能成为朝臣攻讦狄青的理由。
曹暾双眼亮闪闪:“既然我在朱夫子那里说错了话,可不可以换个夫子?”
曹琮疑惑:“暾儿还未听朱夫子授课,为何想换夫子?”
曹暾道:“因为他和韩资政认识,很麻烦。我不想我年纪轻轻,一言一行就入了朝中大官的耳。”
曹琮哭笑不得。年纪轻轻……你这年纪,连年纪轻轻都不是。范公和韩公即使知晓你是太子,也不会将你的话放在心上。
曹暾的老师是皇帝选的,曹琮可没有资格换人。他只能劝曹暾少打歪主意,好好听夫子的话。
才结识几日,曹琮就看透了这古灵精怪的小侄孙有多顽皮,不再被小侄孙乖巧的外表迷惑。
曹暾也故意在曹琮面前表现得较为不规矩,试探曹琮对他容忍的底线。
不知道是不是相处时间还太短,曹暾认为叔祖父似乎对他过于溺爱,连他的吃穿都比府中其他同辈好。
曹暾试图拒绝,或者与同辈共享,曹琮却说这是他父亲留下的产业,只能曹暾用。
曹暾很困惑,自家早死的爹不就是个普普通通地方官,能有多少钱?
他趴到曹佑耳边悄声道:“小叔叔,我爹该不会是大贪官吧?”
曹佑犹疑道:“只是留下些让你衣食无忧的钱财,应当不算贪官?”
曹暾又道:“姑母入宫的时候,爹爹还没死,他既然有钱,不也应该和叔祖父一样,全添姑母嫁妆里了吗?”
曹佑出生的时候,曹傅就已经在外为官,他没见过这位早逝的长兄几次。不过他记得见到长兄的时候,长兄衣着朴素,不像家有余财的人。
听曹暾这样说,曹佑不怀疑长兄贪污,但也有点怀疑长兄是不是故意在姐姐面前装穷,顿时面色古怪。
曹暾道:“姑母知道后,会不会讨厌我啊?”
曹佑摇头:“姐姐品德高尚,不会这样。”
曹暾不信。
虽然曹皇后在史书中的人品确实不差,但叔叔为自己倾家荡产,长兄却家藏巨款还装穷,心里怎么可能不膈应?
唉,爹爹人品差,我也会跟着受牵连。曹暾老气横秋地脱下绢丝新衣,换上短了一截的旧衣裳。
“叔祖父,即使是爹爹留给我的钱,但若同辈兄弟姐妹皆朴素,仅我一人奢华,我十分惭愧。”为了不让爹爹的坏人品波及自己,曹暾只能自苦,“我宁愿绝食,也不愿意独自享受。”
于是曹暾便真的绝食了。
范仲淹偷偷帮助完狄青一家人,回到曹家准备履行太子师的职责时,就听见太子绝食。
范仲淹看向曹琮,那眼神和看西夏人似的,眼刀子淬着毒。
曹琮哭笑不得。
即使皇帝宫中用度较为节俭,但只是在历代皇帝中算节俭,与寻常大臣家中用度还是很不同的。
太子养在宫外,皇帝开私库偷偷给太子补足该有的吃穿用度。太子所用每一笔花销,曹琮都记在账上呈给皇帝,万不敢挪用分毫。
可太子孝悌,所用不与家中人相同,就不肯饭食,他能怎么办?
曹琮苦笑:“太子不仅绝食,还怀疑曹傅是在皇后面前装穷的大贪官,人品有缺。”
范仲淹瞠目结舌:“太子太聪颖,曹公也很为难啊。”
曹琮可不想一个人为难:“朱夫子,你既然回来了,就该与我一同为难。”
曹家简朴,皇帝必不忍太子吃穿与曹家子弟等同。可太子孝悌,又不愿意独自一人享受。这可如何是好?
范仲淹道:“陛下有何旨意?”
曹琮绷着脸道:“陛下说他没旨意,让我自行解决。”
范仲淹:“……”
他深呼吸,板着脸道:“我立刻进宫!”
陛下!就算你把太子送出宫养,子不教父之过,太子的事你也要拿主意啊!
曹暾可没有饿着。
他只是嘴上嚷嚷绝食,其实吃穿用度和曹佑一样,只是不用曹琮送来的精致吃食罢了。
不提曹皇后得知自家长兄风评受害后又气了一场,曹暾之后吃穿用度明面上和曹家人没有区别。剩余的份例,皇帝都给曹暾折为银钱。
等曹暾通过童子试后,他一并赏赐给曹暾,之后就不用假借曹傅的名义了。
又一桩事情了结,曹暾终于能安心读书。
范仲淹考校过他的学识后,认为曹暾不必再扩宽读书范围,当务之急乃是练字。
他手把手教导曹暾描字,被曹暾在练字上的愚钝折磨得不轻。
这时范仲淹只能去检查曹佑的书法作业,才能减轻对自己授课能力的怀疑。
瞧瞧曹佑的字,已经初具风骨,自成一派,真是优秀啊。
曹佑羞赧不已。
他哪是自成一派,他只是前世写“苏体”已经形成习惯,改不了了。
咳,但苏轼现在才八岁。
曹佑不想欺世盗名,忙说自己是模仿得古人字帖,非自成一派。
范仲淹微笑叹气。
曹佑见过的古人字帖能有他多?是不是自成一派他还不了解?
曹佑果然比曹琮还谨慎,竟然在与朝堂无关的书法一道上都不肯扬名。
范仲淹不再提让曹佑以书法扬名之事,转移话题道:“既然曹三郎擅书,为何暾儿的字……”
他虽出身寒门,启蒙较晚,五岁时刚学字不久,但写得也比曹暾好。
曹佑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很努力了。”
范仲淹闻言,长叹一口气,继续去监督曹暾描大字。
书法一道,即使没有天赋,通过苦练也能写得周正。范仲淹重新调整目标,太子的字不求风骨,只求周正。
曹暾捏着毛笔,冒出两大泡眼泪。
写毛笔字真的好难!我还不到五周岁,你们揠苗助长!
不要再给我举什么某某五岁擅书的例子,他们都不是人!不是人!
曹暾陷入悲观。自己真的考得上童子试吗?
科举他不指望,如果堂堂穿越者连少年儿童都不能比过,也太丢穿越者的脸了吧?
呜呜呜!
……
曹暾在自我怀疑的时候,他的名声已经悄悄在京中传开。
曹家有儿名暾,年五岁,少失怙恃,性孝悌。
他正当长身体的年龄,衣服很快就短小了。但家中人不换新衣,他便不肯穿新衣,宁愿穿短了一截的旧衣服。
家里人怜惜他年幼,常将最好的食物留给他。但家中人与他饮食不同,他竟忍饥不食。
哦,对了,曹家暾儿已通读五经能作诗写文准备考童子科(一口气念完)。
所有正疑惑曹家暾儿是谁,好奇五岁幼童的衣食能和家里人有多不同的人一拍大腿,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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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碎念:
引用之文出自《鸡肋编》,庄绰(南北宋交替)。
“两脚羊”虽然常用来形容两晋,但其实是出自靖康。在靖康之前,虽然有人肉充作军粮的记载,但没有“两脚羊”这个说法。
但现在两脚羊的锅一般甩给两晋或者后唐,很少人知道说的是靖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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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爹是贪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