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空气因沈徽的出现和他同样湿透的衣衫而瞬间凝滞。
两处水渍在地板上缓缓晕开,一处来自何余,一处来自沈徽。
她能明显感觉到随着沈徽的出现,崔元灏脸上厌恶又多一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是不入流的小人物缘故,据她所知当官的,大多数都是喜怒不形于色。
崔元灏喜与不喜有时过于明显,她好像能窥探到,为什么会被下贬到江州了。
何余轻轻甩了甩湿漉漉的袖口,水珠溅落,混入地板上那片属于她的水渍里。
她转过头,正对着崔元灏,毫不躲闪地迎上他深沉的目光。
一个人会很尴尬,但有人陪着一起倒霉,这感觉就轻松多了,甚至有点……想笑?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独尴尬不如众尴尬。
何余看着崔元灏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欲言又止,她嘴角扬了又扬,只能手动压下去。
崔元灏深吸一口气把涌到嘴边的呵斥给压回去,声音里气到极致的荒谬和颤抖。
“本官这书房今日倒是成了泽国,二位是约好了来演一出滴水之恩。”
何余正欲开口,沈徽快她一步。
“草民冒犯,未能察觉檐下积水,听闻大人召见,疾行时踏碎廊下水洼。”
他目光微垂,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起伏。
“惊扰大人处,甘领责罚。”
何余扫过沈徽恭谨请罪的样子,方才共患难的兴致淡了。
沈徽恭敬弯着腰一动不动,有些人能成为主角不是没有原因的。
作为男主颜值也是相当在线,他生了一副清冷皮相,面庞线条刚劲中透着疏离,眉眼间凝着寒霜般的沉寂。
眸似深潭映月,看着平静无波,底下却暗藏锋棱,恰似未出鞘的刃,这般矛盾相貌,倒与他日后执掌刑部时既沉静又酷烈的名声遥相呼应。
崔元灏没接话,也没让沈徽起来,何余顺势道,“这般说,倒显得我方才愣着不出声,很不懂规矩。”
“实在是大人这书房威仪太重,将我浑身的雨水和胆气一同冻住了,一时不知是该先请罪,还是该先谢过大人允我进来滴水之恩。”
她巧妙地将崔元灏那句讽刺的滴水之恩接了回来,又轻轻巧巧抛了回去,自己的处境,又暗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
要不是着急忙慌召见,怎么会连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即便如此还得被冷嘲热讽一番,完了还不说正事。
崔元灏的目光在何余那张巧笑倩兮的脸上停顿了一瞬,额角青筋又是一跳。
“何余怎可如此说话。”
何瑾见状,脸色微白,三步并作两步,拽住何余湿答答的衣袖,顺势拉着她一同跪下来,她按下何余还想微扬的脑袋,声音带着急切与恳切。
“大人息怒,舍妹年少莽撞,不识礼数,冲撞大人,还望大人海涵,一切皆因属下管教无方所致,属下愿代她领受责罚。”
何余想把头稍稍抬起,这个姿势有点酸,何瑾却已用力将她的头按下,带着她一同叩首在地。
她平日里拜菩萨都没这么虔诚,也没这么响。
崔元灏看着眼前这番景象,跪地的何瑾,看似恭顺实则不服的何余,以及沉默请罪的沈徽,忽然觉得一阵头痛。
他何时说过要罚,这一个个的,请罪的请罪,代罚的代罚,倒显得他多么苛责似的。
“本官何时说过要罚,都起来说话。”
何余正欲起身,膝上却传来疼痛,也不至于这么娇弱,这才跪多久,要么点时间久喊疼,岂不是让人看扁了。
她牙关下意识咬紧,硬生生将闷哼咽回去,只不过起身的节奏到底乱半拍,身形不可查的晃了一晃。
肯定是追那小兔崽子时摔伤了。
她将全身重心悄然移向左脚,裙摆下的右膝微微曲着。
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痛楚,只带着惯常的那点似是而非的恭顺。
“大人你真是个好人。”
崔元灏闻言,眉峰骤然蹙起,像是被这句轻佻的好人给烫了一下,他高高在上地看着何余,“本官是否好人,轮不到你置喙,既知书房威仪重,就该谨言慎行。”
“哦。”
何余默默闭上嘴巴,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怎么拍马屁也被说。
盛京来的人果然阴晴不定,搞不懂。
崔元灏直起身,袖袍一拂,不再看她,转向沈徽时目光依旧不善,但少了那份针对的锐利。
“杀手尸身已挖出,你们随本官一同去趟义庄。”
府里没仵作,还是说崔元灏太抠门,人家不干了。
江州府的仵作他见过,是个发须皆白的老者,都这么大岁数找个年轻人分担分担又能怎么样。
也是盛京来的,见过大世面,不至于这么上不了台面吧。
崔元灏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不容置疑地道,“去换衣服,一盏茶后,本官要在门口看见你们。”
他话音落下,目光扫过两人湿漉漉的衣衫,目光定格在何余那明显还想掰扯两句的脸上。
何余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免费劳力就算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淋成落汤鸡连杯热茶都没有,现在还要被催着去换衣服,还是用这种命令般的口气。
她唇角那点残余的笑意彻底消失,清亮的眼眸里窜起两簇小火苗,直直瞪向崔元灏,可惜后者早已转过身,只留给她一个冷硬挺拔的背影。
“哼。”极重的冷哼,带着十足十的不满。
崔元灏你还是人,坑害无辜百姓。
沈徽像个没事人一样,弯腰行礼,“是,大人。”
何余不可思议看向沈徽。
男主太太太怂了。
一次两次就算了,怎么能久屈于炮灰的淫威之下。
何瑾连忙扯着妹妹的袖子,眼中满是催促和担忧,她低声道,“快些回去换身干爽衣裳,莫要让大人久等。”
何余憋着一肚子气,被姐姐半拉半拽地拖出书房。
她刚踏出门槛,离开那所谓威仪重的书房,冷风一吹,湿衣服贴在身上更是寒意刺骨。
她越想越气,忍不住回头瞪了那紧闭的书房门一眼。
“盛京来的了不起啊,当官了不起啊。”
她压低声音,对着门扉无声地张合着嘴型,把能想到的抱怨都说了一遍,就差没跺脚了。
“阿余。”何瑾见她磨蹭,急得不行,“只剩半盏茶了。”
“来了来了。”何余没好气地应道,终究不敢真耽误时辰,让那阴晴不定的崔元灏找到由头发作,往后日子可就难过了,她提着湿漉漉,沉甸甸的裙摆,气呼呼地朝着后院快步走去。
她此刻是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一路上,心里的小人已经把崔元灏翻来覆去念叨无数遍。
催催催,就知道催,赶着去投胎吗。
她也不是仵作啊。
最可气的是,他不给钱。
虽然崔元灏无耻,但她还是飞快地冲回房间,手忙脚乱地扯下湿透的衣衫,胡乱用布巾擦干身子,从箱笼里翻出利落的窄袖衣裤套上,头发也来不及细细擦拭,只用力拧了拧,用一根发带草草束在脑后。
整个过程都伴随着她气鼓鼓的嘟囔和内心对崔元灏的强烈谴责。
直到打开房门冲出去,看见沈徽已换好干净衣服,身姿挺拔地静立在门口,似乎已等候了片刻。
两人四目相对。
沈徽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刚才书房里那个书房中屈服的人不是他。
他周身的气息收敛得干干净净,如同他深色的衣衫,沉静而难以捉摸。
和原著里描述的红衣少年一点都不一样。
书中他积极向上,绝世天才,想要做什么都能轻而易举成功。
说原著是权谋文,倒不如说是一则爽文。
虽然沈徽不是她最喜欢的角色,但这张脸绝对是顶配。
原本满肚子的抱怨和问候崔元灏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对着这张没什么表情却过分好看的脸,一时竟有些失语。
她紧接着脱口而出:“沈徽,你是怎么保养的?”
春风拂面,带着点潮气,冷不丁打个哆嗦。
自她说完这话后,周围陷入死一般寂静。
她想了又想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但沈徽的眼神太过于直勾勾。
何余不自在的捋了下耳边还有些潮气的碎发,试图也摆出云淡风轻的模样。
可惜方才跑得急,气息尚未完全平复,脸颊也因匆忙和余怒泛着淡淡的红晕,倒显得那强装的镇定有些生动得过了头。
沈徽的视线从她草草束起的,仍在滴着细小水珠的发梢上一掠而过,最终停留在她腿上。
总算不盯着她的脸看了,为什么又要盯着她的腿,顺着他视线看了看。
刚才在心里骂得太投入,忘了右脚还疼着,为了赶时间几乎是冲回来的。
她膝盖果然和推测的一样,摔破个口子,时间匆忙她也只是随便用帕子擦了擦。
防止看出异常,立刻强行站直,脸上那点强装的云淡风轻差点没挂住。
“你的裤脚穿反了。”
“……”
何余低头。
利落的窄袖衣裙下身,裤管明晃晃地露出粗糙的缝头。
她被气得头晕眼花,竟然真的把裤子穿反了。
此刻,她只想原地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再请崔元灏直接把义庄建在上面。
“哈哈。”
她快速地抬眼看一下沈徽,他依旧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样子。
“多谢提醒,劳烦转告崔大人,我可能需要……再多一盏茶的时间。”
说完,她几乎是以逃难的速度转身,冲回房内,刚要关上门,沈徽拿出小瓷瓶递到她眼前,“拿着。”
“谢谢。”
何余手忙脚乱拿过瓷瓶,也不问是什么,砰的一声甩上门。
门外的沈徽,看着那扇还在微微震动的房门,静立片刻。
唇角短暂地向上弯了一下。
屋内,何余背靠着门板,心脏还在因为方才的社死而咚咚狂跳,脸也烫的不行。
好丢人。
就是为什么一直盯着她,低下头,再次看向穿反的裤脚。
为了方便特地选的这一身,没想到啊没想到。
“不过还好,没出门。”
要是出门了,那真的是社会性死亡。
大街上也找不到换裤子的地方,只能一直承受异样眼光。
她边庆幸边打开沈徽给的小药瓶,触手微凉,拔开红布包裹的软木塞,清苦中带着淡淡草木芬芳的药味弥漫开来。
尴尬顷刻间烟消云散,更多被惊喜替代。
是药,他注意到了。
何余抿抿唇,那点被当劳力的气消了,反倒生出些说不清的探究。
原著里,男主二十岁病逝,死后他穿成沈徽,相当于以一个刚上大学的年纪,重活了一回。
这样的他,本该是明媚鲜活,眼里有光的,而不是如今这般死气沉沉。他身上没有半分青年的跳脱,迷茫甚至连点格格不入的抱怨都没有。
这个想法让她感到一阵寒意,如果连来自信息爆炸时代,拥有独立意识的现代灵魂都无法抵抗这种潜移默化的变化。
会不会有一天,她也会彻底融入这个世界,觉得女子本该如此,尊卑本该如此,对所有的委屈和不公都习以为常,甚至忘记最初的那点不甘和愤怒。
同化……
这个词像块巨石,压在她的心口。
那是比明确的危险更令人恐惧的东西。
无声无息,无从抵抗,等你察觉时,或许早已深陷其中,变成自己曾经无法理解的样子。
你会歇斯底里,会嫉妒,会怨恨,会怒骂上天不公。
她见过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上学时曾是风云人物,再见是法制节目。
样貌好,学习好,家世也好短短几年功夫,因为嫉妒就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太可怕。
当时还唏嘘好一阵子。
她缓慢抬头看着镜中那个头发湿乱,惊疑不定的自己。
好难看。
好狼狈。
起初时看着这张陌生脸,还会觉得不适应,如今能却已经能很好接受。
盯着看好久,回过神,轻轻拍了拍脸。
什么时候变成伤春悲秋的性格。
她麻利坐到榻边,卷起裤管。
膝盖擦破皮,周围泛着红,伤口处沾着之前没弄干净的水渍和细微沙尘。
她把药粉刚撒在伤处,有轻微的刺感,但很快便被清凉所覆盖,缓解那股火辣辣的疼痛。
与她那瓶上品金疮药有的一拼。
简单处理完伤口,她重新整理好衣裤,再次确认这次没有穿反。
理了理湿发,她深吸口气拉开门。
沈徽还在原地,连姿势都没变,她清了清嗓子,声音特意拔高些。
“谢谢你沈徽,你这药效果真是绝了。”
她一边说,一边像是为了证明般,在原地轻轻蹦跳两下。
“看,健步如飞,真的,现在别说去义庄,就是让我一口气爬上五楼,不,十楼,都绝对没问题。”
“崔大人没等急吧,我们快走,别耽误正事。”
话音未落,她已经率先迈开步子。
“你一直在这里等,怕是等会要挨训,等会躲在我后面,我来冲锋陷阵。”
一直让沈徽在这等她怪不好意思,崔元灏那人有十分小气,保不齐会借此发难。
沈徽帮了她,她不是那种恩将仇报的人。
沈徽没回应,只是默默跟在后面。
对此她也已经习惯了,不搭理就不搭理,她做的她的,他沉默归他沉默。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府衙大门走去。
雨后的清气裹着风吹来,但吹不散那萦绕在两人之间难以言喻的氛围。
说是窘迫,方才那点穿反裤脚的尴尬似乎已被沈徽的伤药和她强大调节能力冲淡。
说是默契,又实在谈不上,她对沈徽有了一点点改观,但不足以支撑。
他们目前的身份,不过是被同位阴晴不定的官老爷催逼着赶往下相同地方的倒霉搭档。
姑且可以这么称呼。
沈徽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不想欠沈徽人情,她想沈徽欠她人情,这样就算到后面,躲不过原剧情,也可以借此求对方给条活路。
她得让他记着,或者,最好自己能再为他做点什么,把这人情债的主动权抓回来。
想到这儿,何余停下脚步,转过身,想和沈徽说点什么,比如这药哪买的,效果真好,或者干脆直接点,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然而,她刚停下,话还没出口,跟在她身后半步的沈徽也随即驻足。
没动作,也没说话,就这么看着她。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让她能清晰地看见他眼眸里怔愣的自己。
何余:……
如果沈徽不当官,也可以考虑开个鬼屋,毕竟悄无声息跟在后面的本事不是人人都会的。
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讲不出口。
她沉默半晌,直言不讳。
“沈徽,你有时候真像个鬼,怪吓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