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的残骸在他们身后沉默地燃烧,不是代表着毁灭的、橘红色的烈焰,而是一种净化的、苍白的火焰。
火焰舔舐过扭曲的梁柱与焦黑的墙体,它们没有化为灰烬,而是如同被解开了最后的束缚,欣然地、舒缓地瓦解、崩散,化作亿万条闪烁着幽光的灵魂丝线。这些丝线如同归巢的倦鸟,汇入无形的洪流,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梦之城无垠的基底,完成了它们最后的回归。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场景置换的眩晕。像是一次轻柔的眨眼,谢殁发现周遭已彻底改换天地。
他站在一片……无法用言语精确描述的奇景之中。
脚下是绝对平静的水面,光滑如镜,深不见底,却又清晰地倒映着上方无垠的、流淌着的星空。
星辰并非静止地点缀,而是如同活着的河流,在深邃的夜幕中缓慢地旋转、蜿蜒,发出细微而宏大的、仿佛来自宇宙初开的低语。无法分辨界限在哪里,因为星辰同样在水下极深处的地方闪闪发光。
“水”和“天”在此时失去了意义,他们仿佛立于两面相对的、无限的宇宙之间。
引力在此失效,或者说,被一种更古老的的规则所取代。他们站在水面上,如履平地,没有泛起一丝涟漪,也没有丝毫下陷的迹象。
洛尘就站在他身侧,一步之遥。
他已恢复了完整的人形,不再是乌鸦的形态,只是身上的校服,证明着那个“高中生”不是什么虚假的幻视。
他侧过头,静静地望着谢殁。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此地褪去了所有作为“乌鸦”时的审视,也褪去了作为“高中生”时的疏离和锐气,那里倒映着流转的星海,也清晰地映出谢殁略显单薄和茫然的身影。
一段漫长的、足以让恒星和行星流转一个微小星河的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
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是一种必要的沉淀。
终于,洛尘向他伸出了手。动作很缓,带着一种卸下了某种重负后的、奇特的郑重,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生涩,仿佛这个动作他已遗忘许久。
“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在这个空灵之境中显得格外清晰,平稳,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一种内核的坦诚。
“我叫洛尘。”
这是一个迟来的,剥去了所有伪装与试探的,真正的自我介绍。
谢殁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又迎上洛尘的目光。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他心中涌动——是历经磨难后的疲惫,是面对未知的些许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找到了某种坚实依托的、隐秘的欣喜。他抬起自己的左手,轻轻与之相握。洛尘的掌心是温凉的,带着真实的、生命的触感,与他之前作为灵魂体时的虚无截然不同。
“你好,” 他回应道,声音因情绪波动而有些沙哑,但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牵起一个细微的、真实的弧度,“我叫谢殁。”
没有追问“好久”是多久,没有质疑为什么现在才做自我介绍,甚至没有思考为什么对方这么说。名字在此刻,成了一种跨越了迷雾的确认,一个在浩瀚星海中彼此定位的锚点。
我确认了我们两个的存在。你好,洛尘。
.
他们在这水天一色的奇景中缓缓行走,或者说,是失去了时间和空间度量的漂浮、徘徊。
脚下的水镜映出他们移动的身影,与天上的星辰交融,仿佛他们也在星河中漫步。不知过了多久,洛尘停下了脚步,垂下目光,望向脚下那片蕴含着另一个倒立星空的“水”。
他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探入水中,动作轻缓,没有激起任何波纹,仿佛只是探入了一片液态的光。当他收回手时,指间夹着几样东西:一截柔软洁白的丝带,以及几颗由莹蓝色丝线紧密缠绕、固化而成的“石子”。
丝带和“石子”都散发着微弱的、与周围星辰同源的光晕。
洛尘拿起那截丝带,在手中摩挲了一下,然后突然转向谢殁,凑近了一步。
“把手伸出来。” 他的语气很自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谢殁愣了一下。他愣愣地、几乎是下意识地,乖乖伸出了自己的左手——那只手完好无损,只有皮肤下若隐若现的黑色丝线在缓缓流动。
洛尘看着他伸出的左手,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从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些许无奈的 “啧”。
“……是另一只手。”
谢殁这才明白,意识到洛尘指的是他之前被琴弦割伤、此刻依旧残留着一道浅红痕迹的右手。一丝微妙的尴尬和暖意同时涌上心头,他默默将右手伸了过去。
洛尘低下头,开始用那截洁白的丝带为他包扎。
他的动作并不十分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极其专注、仔细。指尖偶尔擦过谢殁的皮肤,带来微凉的触感。
谢殁低下头——他比洛尘高一些——望着洛尘相比起他而言可以说是“幼小”的身影,心中莫名出现了一种想要摸摸洛尘的头的情绪,但这种情绪刚出现就被谢殁的大脑狠狠否决了。
洛尘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小小的阴影,他小心翼翼地将丝带绕过自己的手掌,打上一个结实而略显朴素的结。
这个过程很安静,只有星辰流淌的细微声响。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安宁的氛围笼罩着他们,仿佛外界所有的混乱与痛苦都被这片水镜隔绝了。
包扎完毕,洛尘松开手,似乎检查了一下那个结是否牢固。
谢殁轻轻活动了一下手指,丝带柔软而贴身。他抬起头,看着洛尘已经重新变得平淡的侧脸,低声说了一句:
“谢谢。”
洛尘没有回应这句道谢,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弯腰拾起那几颗丝线石子,在掌心轻轻抛了抛,目光重新投向无垠的水面星海。
“……你会打水漂吗?” 他问道,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打水漂?” 谢殁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努力在脑海中寻找着,但最后什么也没找着,眼中只能流露出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疑问:“那是什么?”
洛尘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极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迅速消散在浩瀚的星空里。
他没有解释,甚至没有再看谢殁,只是那轻轻瞥过来的一眼,眼神复杂难辨,似乎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有了然,有淡淡的遗憾,或许还有一丝……纵容?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水面,微微侧身,手腕以一种熟练而优雅的姿势发力,将一枚丝线石片掷了出去。
奇妙的景象发生了。
石片并非在水面上弹跳,而是像一道被赋予了生命的、莹蓝色的彗星,它所过之处,荡开的不是圆形的涟漪,而是一道道笔直的、闪烁着如同地铁轨道信号灯般明灭光芒的路径。
那光芒是冷色调的,却并不刺眼,在水天之间划出清晰的轨迹。
“咻——”“咻——”“咻——”
洛尘接连掷出剩下的石子。一道、两道、三道……越来越多的光轨在水面上交织、延伸、并行,发出低沉而规律的、仿佛轮轨摩擦前的预演般的嗡鸣。最终,这些光轨在他们面前不远处汇聚、抬升,构架成一条悬浮于星空与水镜之间的、发光的实体地铁轨道,轨道之下,是支撑它的、由丝线组成的复杂框架,如同巨树的根系,深深扎入水镜之中。
远方,传来了熟悉的、属于现代社会的、由远及近的轮轨轰鸣声。
一列地铁,如同沉默而威严的钢铁巨鲸,从星海的最深处沿着这奇迹般的光轨缓缓驶来。它通体漆黑,只有车窗内透出温暖寻常的白色灯光,与窗外奇幻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列车精准地、无声地滑行到他们面前,车门“嗤”地一声,流畅地打开,内部明亮的灯光倾泻出来,在水镜上投下一方规整的光斑。
洛尘直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刚刚只是完成了一件随手的小事。
“该走了。”
他言简意赅,率先踏入了车厢,身影融入那片温暖的光亮中。
谢殁最后回望了一眼这片造就了轨道的神奇水镜,以及头顶那无垠的、流淌的星河,然后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迈入了地铁车厢。
.
地铁车厢内部,磨损的蓝色塑料座椅规律地排列着,不锈钢扶手被摩挲得不再发出光泽,头顶是均匀洒下白光的长条灯管,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混合了清洁剂和人气的味道,闪烁的荧光显示屏上滚动的文字时而清晰,时而扭曲成一片无意义的彩色马赛克。车轮与轨道规律的摩擦声透过车厢壁传来,让这个地方和外面的“奇幻”隔绝起来,成为了至少在谢殁眼中为数不多与现实相似的“现实”。
车厢里人不多,分散坐着,各自保持着沉默。
谢殁的目光快速扫过。
靠近车门的位置,坐着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少年。他看起来年纪不大,面容清秀却异常苍白,眼神空洞地望着自己腿上的毛毯,没有焦点。他的膝盖上盖着一条厚厚的、灰色的毛毯,毯子下方,靠近脚踝的位置,异常地平塌下去,勾勒出显然缺失了小腿的轮廓。
在他们斜后方,谢殁看到了两个“熟人”——陈锋和叶沐曦。陈锋依旧是那副紧张不安的样子,他的手紧紧抓着手机,眼神时不时惊恐地瞟向窗外非现实的景象。而叶沐曦则安静地抱着她的玩偶,小脸靠在车窗上,似乎对窗外飞逝的星空很感兴趣,只是她怀中的玩偶,那纽扣眼睛似乎偶尔会极其缓慢地转动一下,然后视线停在谢殁身上不动了。
在车厢更远处,一个穿着干净白色衬衫的成年男人正低头专注地看着一本书。他姿态闲适,仿佛置身于某个普通的通勤列车而非梦里。
谢殁和洛尘在靠近车厢中部的空位并排坐下。窗外的星空在高速移动中拉长成无数条绚丽的光带,色彩迷离,如梦似幻。安静的环境,规律的行进声,以及刚刚经历的一切所带来的疲惫,如同潮水般缓缓涌上。谢殁感到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逐渐模糊,他的头开始不自觉地一点一点,最终,向着洛尘肩膀的方向,缓缓歪倒过去。
就在他银白的发丝即将触碰到洛尘肩头的那一刻,洛尘似乎有所察觉,侧头看了一眼。但他并没有躲开,也没有推开,只是任由那点微弱的重量倚靠过来,随即又转回头,继续望着前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就在谢殁即将彻底沉入睡眠的边界,洛尘平静的声音突然响起,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车厢内维持着的脆弱宁静,也惊醒了昏昏欲睡的谢殁。
“谢殁,”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谢殁耳中,“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谢殁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几乎要靠在了洛尘身上,顿时有些窘迫地直起身子,脸上微微发烫。他揉了揉眼睛,大脑还处于刚被唤醒的混沌状态,几乎是凭借着某种深植于本能的核心记忆,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未褪的睡意喃喃回答:
“活着?”
“……活着是为了见到明天的太阳。”
他的话音落下,车厢里只剩下轮轨规律的“哐当”声。窗外的景象在这一刻骤然变化,绚丽的星河光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纯粹的黑暗,仿佛列车驶入了一条无尽的隧道。只有车厢内部白炽灯的光芒,在这片粘稠的黑暗中顽强地支撑起一个狭小的、移动的光明孤岛。
洛尘没有说话。
谢殁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他。在昏暗晃动的灯光阴影里,洛尘的侧脸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他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掩盖了其中所有的情绪。谢殁没能看清他眼里究竟流露着什么,只能感觉到那是一个极其复杂、意味深长的眼神,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千言万语,却又沉默得令人心慌。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那声音来自轮椅上的少年。他随着声音的发源地,慢慢的转头,望向谢殁,声音里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粹到近乎残忍的好奇,仿佛在询问一个如同“天空为什么是蓝色却不是黑色”般简单却根本不存在于他认知中的概念:
“……太阳?” 他轻轻地、疑惑地重复了一遍,然后转过头,用那双空洞的大眼睛望向谢殁,“那是什么?”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谢殁的脑海中炸开。
他猛地转头,看向斜后方的陈锋和叶沐曦。陈锋听到问题后,脸上只有纯粹的茫然,仿佛“太阳”这个词如同天书;而叶沐曦,她只是歪了歪头,怀里的玩偶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两双无机制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关于“太阳”的联想。
甚至连远处看书的墨江,也仿佛被这个问题吸引,从书页上抬起了头,他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看向谢殁的目光中,带着一种冷静的探究,同样没有流露出任何关于“太阳”的认知。
他们……都不知道太阳是什么?
一种冰冷的、源自存在根基被撼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谢殁的心脏。
“呜——!”
地铁仿佛感应到了他内心的剧烈震荡,发出一声悠长而尖锐的汽笛呼啸,猛地加速。
谢殁被惯性带着向后一仰,他下意识地抓紧了座椅扶手,视线猛地投向窗外。
隧道般的黑暗已然消失。
窗外是飞速掠过的、由无数翠绿色丝线编织成的茂密巨大树木,由灰黑色丝线构筑成的、棱角分明的高楼大厦如同钢铁丛林般耸立。地铁轨道本身,则是由粗壮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银灰色丝线藤蔓缠绕支撑,列车正沿着这些藤蔓,在高楼的间隙间惊险地穿梭、盘旋。
脚下的大地,是由银白色丝线铺就的、广阔无垠的平面,延伸至视野尽头。而天空……天空依旧是一片浩瀚的、没有日月星辰的永夜,只有远方一些类似极光或星云的、由集体潜意识辉光构成的变幻光带,提供着微弱而诡异的光明。
这里没有太阳。
从来就没有。
.
谢殁整个人僵在原地,手臂上缠绕的断弦和流逝的倒计时仿佛都在发烫。他望着窗外这个庞大、精致、却从根本上“缺失”了某个核心概念的城市。一个他刚刚对其宣誓了生存意义的世界。
洛尘依旧沉默地坐在他身边,像一个早已知晓一切结局的、安静的守墓人。
列车,正载着他们,向着这片永夜的深处,义无反顾地疾驰而去。
谢殁低下头,想要看一下手臂上发烫的倒计时。
却发现倒计时,可能早已在不久之前就停止倒数了。像极了当初第一次遇见洛尘时在他手臂上看见的——【00:00:00】。
那个冰冷的机械音,在此刻恰到好处地响起,其语调依旧平铺直叙,却仿佛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讽刺的意味:
[欢迎回归,来了就不想走的梦境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