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车前往国子监的路上,张利贞一点儿都不紧张,甚至还有心情沏茶闻香。如果卢文庆考他论策以外的内容,他或许会因为短暂的学习时间而心虚几分,可若是单考论策上的内容。
毫不夸张的说,张利贞极为自信自己能过关。
马车很快停在了国子监门口。
早在之前,张春阳和张千重就告诉他,国子监里只能带一个下人,而且必须要求住宿,不允许随意出入,叫他把爱吃的零嘴带够一个月。
至于他们为什么能在家中待好几天,是因为两人以担忧长兄的名义向斋长告了假,博士批准了才有这几日休假。
思来想去,他觉得带少语是一个最好的选择,于是趁着昨夜入睡前,特意吩咐少静虽然在府里,但每日的任务不可缺。
少静驾停马车,少语掀开车帘。
张利贞自动跳下马车,好奇的打量了一眼国子监恢弘的大门,然后就瞧见从门口小屋里走出来的卢文庆。
张利贞赶忙拘礼:“张利贞见过祭酒。”
卢文庆仔细瞧了他片刻,发现来人似乎比之前瘦了许多,心底暗自揣测了几分其的用功,原本想摆出几分严师的想法也就此作罢,他说:“你随我来吧。”
张利贞应了一声,就快步跟了上去。
少语安静的跟在他身后,少静瞧着他们全进去了,这才重新驾着马车返回。
“我瞧你瘦了不少,可是没吃好睡好?”卢文庆猝不及防开问。
张利贞想着万事求真,全然不知先前这位祭酒的愧疚,坦诚道:“不是,最近胃口大开,总是觉得怎么也吃不够,每日能吃两斤肉,前几天突然腹痛难耐,夜里还发了高热,大夫说我是积食了,后面几日,父母便只叫我吃些清淡的。”
卢文庆:“……”
卢文庆脸上的胡子动了动,但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在带着他进了一个专门腾出来的博士厅时,语气稍稍冷了几分:“今日能不能入学,就看你能否过我这一关了,为了以求真实,博士也会来监考。”
张利贞乖巧应了一声,让少语在外等着,等自己坐下坐直后,第二人也紧随其后,他抬头瞧了一眼,也唤道:“张利贞见过博士。”
进来的那人容貌俊秀,可偏偏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有些冷情的模样,但是对他的称呼还是会颔首回应。
“好了,考试现在开始。”
卢文庆并没有打算给他纸笔,他的这场考试,就是要他口头表述。
博士厅里除了卢文庆提问的声音和张利贞回答的声音,便再没有别的声音,相比起热闹的讲堂,可是安静了许多。
所有讲堂里的学生,都在趁着中途休息的时间议论着这个居然能被祭酒允许入学的张利贞。
而六个讲堂里,最最热闹的就是江安澜所在的讲堂里。
“祭酒怎么会同意让他入学?”
“可别说了,我一直当谣言听,谁知道刚才出去一趟,真看见祭酒带着他去了博士厅。”
“去博士厅?去博士厅干什么?”
“听说是入学考,不过和寻常的入学考不同,这次是祭酒亲自出题。”
“这个不是重点,你们忘了先前长街上他对江兄做了什么吗?”
一人愣头愣脑问:“做了什么?”
旁边一人怒道:“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对不起江兄!江兄如此优秀,又岂是他一个纨绔可随意玷污的?我绝不会轻饶他!”
“你别冲动了,夫子一直说不允许打架,而且你忘了?这里还有春阳呢。”
“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
“况且,你怎知江兄愿意饶他?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瞧着吧,江兄才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你忘了,四年前入学的时候,陈家小子仗势欺人,非要逼着江兄给他下跪,谁知道江兄根本就不怕,直接抄起棍子将人打了个屁滚尿流,还能在夫子的问罪下全身而退。”
“是啊,哪有你动手的事儿,要我说,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话题中心的另一个人江安澜好似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在课余时间专门练字,他一手字写的极为漂亮,是夫子每每瞧见都要夸一句的程度。
江安澜也对自己这手字极为满意,但是自从上次瞧见张利贞的字。
是无法言说的一种逼人灵气。
而他的字虽然大气磅礴,却总是能显出几分工匠气,这倒是让江安澜有些不满足了,他有尝试临摹张利贞的字,却发现只能仿其行而无法知其神。
倒也是稀奇,却也引他好奇。
若不是担心惊掉旁人下巴,他是真想对着那群批斗张利贞是废物的庸才们说一句,便是练上百年,他们的字也比不过他们口中废柴张利贞的字。
而对字有同样好奇的便是博士厅里的这位博士了。
他对学生们的学识并不在乎,在他看来,只要这个人的不作恶,便是对世间最大的善了。
所以他最爱看字,人可以掩饰自己的品行,可字无法掩饰。
他总能从字中窥探出几分真实摸样,这也方便与他因材施教。
坊间流言他也听过,听过便是过。
毕竟老话如是说:三人成虎,谣言如潮,终使真相溺亡于众口之中。
如今京中传言全是关于张侍郎家长子如何一夜巨变的传谣。
引得他也好奇起了张利贞的字,尤其是在这次入学考核中,表现相当于优异的人,于是在卢文庆结束最后一个考题后,道:“祭酒,我也想考考他别的,无关入学考核。”
卢文庆一眼就知道他想考什么。
他特意没给张利贞准备纸笔,就是担心他废柴多年,只怕字迹不好,日后会遭人轻视。
卢文庆不想点头,博士也不急,而是缓声低声道:“便是私下瞧一瞧,瞧完便毁。”
这话算是说到卢文庆心坎上了,他这才点头:“好。”
然后对张利贞说:“还有最后一场考核,由博士出题,无论你表现如何,都不会印象你的入学。”
张利贞诧异,但也能接受:“是。”
博士很快从桌上翻出纸笔墨,又拿了一张他抄写下来的论语,一同递给张利贞,说:“你将这页纸上的内容抄下来即可。”
张利贞明白过来博士要考什么,他接过来道了声谢,这才开始提笔慢慢写。
博士在这件事上格外没耐心,所以就立在旁边瞧张利贞写字。
张利贞也不虚,握着笔的手一点儿都不抖,像是进入了一种空无一人的独自境地。
而博士也立在旁边一声不吭,只是眼神开始不自觉从纸上移到了张利贞的手上。
这个场景格外的和谐。
原本在台上坐着的卢文庆瞧见博士看的这么入迷,也忍不住有些好奇张利贞的字究竟是何种模样。
他纠结来纠结去,就在他准备下去一瞧个究竟的时候,张利贞放下笔,道:“学生写好了。”
卢文庆只好重新坐回去,对博士说:“让我瞧瞧。”
博士拿着纸转身走向卢文庆的时候,眼里是完全藏不住的欣赏,但是他并没有直接将纸交给卢文庆,而是道:“祭酒,我们去隔壁说。”
卢文庆越发狐疑,可偏偏那张纸后面又用别的纸挡着,叫他无法窥探半分。
卢文庆只好对张利贞说“你在这里稍等片刻”,然后跟着博士去了隔壁。
待将门一关,博士便再忍不住,将纸往桌上一放,道:“如此好字!如此好字!祭酒眼光果然不俗!”
卢文庆莫名被夸,心里有几分不解有几分好奇,也忍不住有几分得意。
然后在桌前一瞧,也愣住了。
妙!
全篇瞧下来,卢文庆只觉得这字妙极了!
所谓字过刚易折,过柔则靡,学生们便是学字练字,也要寻求中庸之道,可偏偏这人不按常理出牌。
这字不刚不糜,却极为傲气,然又不屑于藏拙,便肆意向着顶峰而去。
可偏偏又叫人不觉得刺眼,反倒人觉得合该如此!
博士忍不住赞叹:“好字果然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如此浑然天成,若是他在学业上加以勤勉,新科状元非他莫属!”
卢文庆自觉自己见多识广,却也忍不住惊叹一个京城人人都知的废柴竟有如此好字!
“等时机恰当,这字,我定要向他讨教几分。”
博士夸赞完,继而话音一转:“字虽好,可却也表露着缺点,如此傲气,难道是真有实才?可是过傲只怕也容易找来祸端,祭酒,你可知晓他的底细?”
卢文庆怎么能知道?
他对张利贞的了解也不比博士多,只是那日张利贞笔直的跪在他院门口,脸上瞧不出一丝不情愿的时候,他才起了惜才的心思,想着若是人真心悔过,倒也未必不可原谅。
先前考核的时候,他就觉得张利贞是个可塑之才。
现在瞧见这一手好字,更是惊叹自己竟然招了个天才不成?
卢文庆心底接纳了张利贞,便不由自主替他开脱:“虽说字如其人,可总有至善之人却写一手歪字,我觉得他不是恃才傲物的人,若是往后真有迹象,再敲打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