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千照被朔飞带到一间四方屋宇前,门前有一人值守,见他们来,向屋宇内通传一声,里面走出来一名蒙着脸的人,正是追福。
朔飞和他打过招呼,转身回去向裘止复命。
追福引着陶千照进门,声音从面巾底下传出来,显得闷闷:“陶姑娘,主子已经同我交代过,日后姑娘的大部分差事便在这里完成。”
甫踏进门槛,屋宇里旧木腐烂的味道缓慢扑来,裹着混沌的泥土味,厚重,像深深扎进森林厚土里的树根。
里面的博古架层层叠叠,皆放置着数只竹简,卷卷堆摞,陶千照随意看向一层架子,最底下的竹简承受了大多数重量,挤压成不规则的扁圆形。
追福递给陶千照一条干净的面巾:“姑娘捂着些吧,近日案牍库要翻新,架子来回搬动,浮尘很多。”
陶千照道谢,将那条面巾系在脑后。
屋宇里仅他两人,追福引她去一张书案前,一边介绍着:“这里是昭玄司的案牍库。”
案牍库是存放卷宗的地方。昭玄司设立两年,除了他们经手过的案子,还有大理寺和刑部先前积压下的旧案,或是案件分量过重,或是悬而未决的案件,所有的卷宗全部堆积在了案牍库。
“主子的意思,姑娘接触昭玄司时间不久,对这些事务了解不深,司中一时间又没什么职务空缺。巧的是,案牍库近日需要整理翻新,主子便安排姑娘来这里先借卷宗熟悉熟悉。除了熟悉,顺带就将卷宗一并收拾了。”
他手指那张不算大的书案:“这桌子是临时辟出来的,方便你整理阅览。”
陶千照环视这间屋宇,粗略打量,而后回头语气僵硬,向他确认:“收拾,整理,这里的全部?”
“是,本来已有旁人收拾过几日,但他昨日从梯子上掉下来,摔伤了脚腕,要休养半月才能自如活动,因此就只能让姑娘多担待些。”
陶千照的眼皮猛然一跳。
“仅我一人?”
“仅你一人。”
追福向她交代完整理的事项,譬如卷宗上都缀着标签,标记了案件名称与时间,需要按照各个类型划分,再依照时间顺序依次陈列。
标签为黑色的案件她可以翻阅,其他颜色编标记的直接放好即可。还有一条,最靠西面的那五面架子已经整理过,不必再动。
追福的差事不在这里,他介绍罢复离去,偌大的案牍库,只剩下陶千照和门外值守的一人。
陶千照在原地无言,脸上面巾微微松动,她抬手至脑后重新打结,将它牢牢地缚在鼻尖。
陈旧的腐木味道淹没了她,空中缓慢下落的浮尘像是种子,要把这阵味道深深扎进她身体里。
她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喷嚏,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再顾不上嫌弃,陶千照环视库房里的四面窗子,三两步走过去,抬手推开窗,支起一条和外面空气流通的通道。
天光落进来,浮尘清晰地飘动,最后完全无声地降落在距离窗口最近的架子上,让积灰更厚重一层。
她随意拾起一卷竹简,拍走上面的灰,阳光下的浮尘更加张牙舞爪,嚣张地对她挑衅。
——庚戌年三月二十四日。
——张记布庄谋杀案。
黑色标签,是她可以翻阅的那种。
陶千照取出里面的竹简,大概浏览内容。
不过是布庄主家间纷争财产的矛盾,次子蓄意使计杀害兄长,得到了布庄的生意话语权。
陶千照感慨手足之间会如此残杀,也感慨卷宗记录上狠厉的手段,她把竹简装回。
神思放空,陶千照又随手取出一卷,低头浏览。
黑色标签。
内容不复杂,记录的是一户人家五十四岁的父亲被杀,凶手为他的邻居,二人因为田地分配起了矛盾,几番协调无果,最后邻居下了杀手。
陶千照看罢,再次将竹简收起来放回。
她不再漫无目的地翻阅,而是从这面架子开始,一卷卷察看时间和类型,开始分门别类地重新摆放。
一层上就堆积了有二十几卷,一面博古架有六层,约莫刚不过一百五十卷。
待她忙活半天,才收拾好三层。
不知不觉中日头已经悬挂于正南,来到午时。外面值守的那人叩门,大声喊她:“姑娘,已是午时,该去公厨吃饭了!”
陶千照直起腰,拍去衣裳沾上的土,同样大声回答:“多谢,知道了!”
外面的值守有人来换班,陶千照本来没什么感觉,经这样一提醒,倒是觉得肚子空空,开始饿了。
她拍了拍手掌上沾附到的脏东西,向门外走去。
外面值守的人换了一个,她踏出门槛没几步,裘止自她来时经过的二堂侧廊缓步走近。
陶千照声音幽幽:“大人,你怎么来了?”
还没走到她对面,这道问话就传到了裘止的耳朵里。
两人在侧廊碰上面,裘止低目扫过她手里抓着的面巾:“来看你有没有玩忽职守。”
陶千照觉得自己一早上像只勤劳的蜜蜂,在一堆卷宗里忙得团团转,蜜蜂是采蜜,她花蜜没瞧见,土倒是有不少,将她整个人变得灰扑扑的。
陶千照皮笑肉不笑:“哪里的话,大人你不能这么想我,上值第一天,我可是用心得很,你要不相信,自去库房里验收成果。”
其实三排架子的成果并不显眼,她这么说,只是想让裘止也进去滚一身灰。
刚想借机找回点气势,肚子却不争气地发出一声响。
陶千照脸上的假笑一僵。
裘止淡淡勾唇,又将这点弧度压下去,看上去不近人情,吐字更是寒冷:“跟我去用膳,下午不必回去,将早上误了的训练补上。”
训练。
绑着沙包的马步,没有痛觉的木头桩子,下午还不必回来,要练多久?
陶千照顿生绝望,可裘止已经兀自转身,给她留下一句跟上的催促。
玄枢堂里,裘止有不同于其他人的膳食,只不过今日桌上多了一副碗筷。
陶千照坐下来,提出问题:“就我们两个在这吃?”
裘止睨她:“公厨在昭玄司最东,你可以现在再去看看。”
现在去,估计就剩下别人吃过的残羹剩饭了吧。
陶千照拉出一个以前惯作的谄媚笑容:“当然不去,能和大人单独用膳,我欢喜得很。”
裘止淡扯唇角,声线依旧泛着玉石似的凉薄:“希望待会儿训练时你也能如此欢喜。”
“能,反正有大人你陪着,不管做什么我都欢喜。”陶千照如是嘴硬。
她拿起了筷子,把碗里的饭戳出一个又一个深坑。
朔飞倏然推门进来,将一盅白瓷盏搁在桌上:“主子,路上来回略有耽搁,要不要属下再去热一热?”
裘止揭开盖子,陶千照看到有朦朦胧胧的雾气飘上来,他复又盖上。
“不必,出去吧。”
朔飞依言离开。
他走后,陶千照好奇:“大人,这是什么?”
裘止掀眼,唇边溢出嗤声,带点浅嘲:“蜜浆雪梨汤,昨日你在于隐那里,不是前前后后盛了三次?”
蜜浆雪梨汤?
陶千照不可置信,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八仙楼的那个?”
裘止淡嗯一声。
于隐的厨子是从八仙楼挖过来的,她第一次去那里吃饭,对这个甜汤印象尤为深刻,她不是重视口腹之欲的人,只不过昨日碰上一直惦记着的那份味道,一时没忍住多喝了几碗。
原来被裘止发现了啊。
发现就发现,他今日还派人去八仙楼买了一份过来,难不成,是故意买给她的。
陶千照嗫嚅,不确定问:“你想喝?”
裘止驳回:“你想喝。”
前者是疑问的语气,后者是肯定的回答。
陶千照此刻彻底惊讶了,裘止竟然会这般好心吗,还是说,蜜浆背后藏着什么会令人寒心的秘密。譬如这顿饭后就把她赶出昭玄司,因为经过半日思考,他觉得收她入司终归不妥。
思绪万千,瓷盏碰撞的清脆声响拉回她的注意,再回神,手边的小碗已经被人拿走,裘止正在给她盛汤。
碗在陶千照惊愕瞪大的眼神中被送回来,伴着裘止的淡淡提醒:“你还有一刻钟时间用饭。”
陶千照慌忙回神,有些失措地接过小碗,讷然喃喃:“知道了知道了。”
她低下头去吃碗里的饭,待面色怔怔地咬进一块东西,她被辛辣刺激清醒,苦起脸来,似乎才刚意识到自己送到嘴里的,是一块假扮作肉或是土豆的姜。
裘止眼底似有笑意,但还不待再去确认,他已经极快极好地收敛起那点神色,只剩下无波无澜,像平静却幽深的湖面。
陶千照扭头,故意要和他对视。
可等裘止漆黑狭长的眼睫当真垂下,散漫回以她目光时,陶千照又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像是刚回过劲,弯动自己的唇角和眼尾:“是给我买的啊,多谢大人,而且还帮我盛汤,我喝了这暖乎乎的汤,心里温暖,比蜜浆还甜。”
她故意用这样直白的话来试探。
裘止过去对她的这些话总是明里暗里的讥讽,嘲她大胆,嘲她拿玩笑话寻开心,总归都不是什么好话。
陶千照静等他此刻的反应,不知不觉,她握紧了碗边舀汤喝的白瓷小勺,莹凉的物件被她一点点捂热。
她竟然有些莫名紧张起来。
裘止挑唇,依旧如过往记忆中一般地笑,陶千照以为他又要嘲笑她了。
“这么喜欢就多喝几碗,明日还有。”
终于要开始暧昧了吗[抱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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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 7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