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千照站在叶筠面前,任她瞧着。
今日走之前,苔果给她梳了一个垂鬟分肖髻,发间簪一支珍珠响铃簪,时不时发出点细碎的声响。她着浅碧色齐胸绫衫裙,外罩着草绿色绣秋海棠披风,不张扬,且有些恰如其分的灵巧。
叶筠上下瞧了一圈,亲近地把人拉到自己身边,摸摸她的衣裳料子,碎碎念叨:“天气越发凉,你这孩子怎么穿得这样薄。”
陶千照面对这种关心,一贯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的,她仔细回想记忆里原身的样子,咬了咬牙,打算做个好演员,好好学一学。
她脱开自己被牵住的手,提起裙摆转了一圈,嘟囔道:“姨母呀,这可不薄,穿得再厚就显笨重,一点都不漂亮。”
“果然还是小姑娘心思。”叶筠被她逗笑,总是浅淡的面色泛起生动的涟漪。
陶千照停下动作,还抓着裙摆的手不知所措地藏在身后。
汝安嬷嬷在旁边瞧着,张了张嘴唇,又想劝陶千照作为一个大家闺秀,不应该有这样的行为,端庄一些,哪能还和小孩子似的撒娇。
可她再一瞧叶筠,张开的嘴唇又不自觉贴上,将所有训斥的话都咽下去,没忍心破坏当下这副场景。
叶筠难得一笑,或者说,她这个皇后做得大方得体,面上常挂着体贴的笑,温柔的笑,可唯独此刻的这笑意,是从她眼底溢出来的舒欣,眼尾的一两道细纹更添了几分情真。
叶筠拍了拍身侧的位子,向陶千照伸出手,“到姨母这里来坐。”
陶千照乖顺地走过去坐下来,两只手叠在腿上,藏在袖子里。
她发尾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一缕发丝出来,闲闲懒懒地垂落在肩颈边上,俏皮地拱起一点弧度。
叶筠看向汝安嬷嬷,同她柔声道:“去拿面镜子和篦梳来。”
说罢,拾起陶千照的那缕发丝,在自己的掌心一点点捋顺。
“也不是小孩子了,跳脱的样子一点没变,瞧瞧,把发髻都乱了。”
陶千照感受到头顶的发簪被轻轻摘走,发髻一点点被拆开,散在身后。
叶筠这是要给她梳发吗。
陶千照喃喃回答:“我记得出门时明明还好好的,估计是路上在哪里不小心勾到了。”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小冒失鬼。”
伴着汝安嬷嬷渐近的脚步声,她回来了,将一把篦梳递给叶筠,另一名宫女捧着镜子站在陶千照面前,映出她此刻的模样。
头顶的手动作轻柔,穿过她的发丝,用篦梳仔细地梳开有些打了结的头发,陶千照很难不承认,这感觉有种说不出的舒服惬意。
她在镜子里不仅能看到自己,随着叶筠手上的动作,她时不时地,还能看到镜子映出来的叶筠,脸上染着一层浅笑,身后罩着从外面透进来的日光。
一点馨香浮动在鼻尖,陶千照微微侧头,叶筠的手腕擦过她的脸颊,玉镯碰撞出清脆的声响,那点馨香更加明显。
好温柔,好舒服。
一刻后,叶筠将篦梳搁在一旁,弯腰去看镜子里的陶千照。
少女还是原先的面貌,只是表情有些愣愣的,梳着她亲手扎出来的双环髻,明珠似的眼睛湿漉漉,小巧的嘴巴微微抿起来,抿出点红润的樱色。
真像啊,哪哪都像。
叶筠收敛起心头一点点漫开的哀伤,她拾起陶千照的一只手,放在自己掌心握起来。
“千照,姨母听说,你要进昭玄司,去做探使,可有这回事?”
陶千照从那阵迷蒙的感觉里走出来,她眨了眨眼,让自己的思绪变得清明,她没否认,“有,我已核验签订了试任文书,领了腰牌,等合身的官服裁好,便能正常上值去了。”
叶筠的目光没从她脸上挪走过一瞬,陶千照说话时,她静静瞧着她,陶千照沉默思考怎么回答时,她也静静瞧着她。
叶筠握着她的手,柔柔看着她,轻声问:“怎么突然想去那里上值?”
“前些日子结识了一位蔡大人,后来又得知了一些关于母亲的往事,还有一些,”陶千照的话短暂顿了顿,没说清,含糊其辞,“一些其他原因,便想办法得到了这个机会。”
她又抿了抿唇,下意识的动作,也许是因为叶筠的目光太直接,一点不偏离地尽数落在她身上。这道目光,莫名让她感受到一些蛛网一般的感觉,轻飘飘,却又拢结在她全身。
叶筠终于不再看她,回忆上次宫宴,语气遗憾:“前段时日姨母生辰宴上出了些不好的事,竟然是千照你去查清了真相,后来听宫人来报,姨母实在后悔,当时没有多待一阵亲眼瞧见。”
提起此事,陶千照有点脸热,羞窘低下头,“我给姨母准备的贺礼被一并烧了,可后来我也没有准备旁的东西送给您,真是疏忽了,还请姨母原谅。”
“这话说的——”
“这话说的可就见外了,只要陶表妹能来,母后便高兴得不得了不是?”
叶筠的话被人打断,陶千照听得惊诧,在这坤宁宫里,竟然有人敢打断叶筠的话。
接话的是一道男子声线,嗓音听着很年轻。
陶千照转头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来人身姿颀长,玉冠高束,身着赤金色蟒纹圆领袍,衣摆上绣着四爪暗蟒,尤其那一双锐利竖目栩栩如生,一如他这个人,像一轮高天之上的明日,粲然夺目。
周遭宫女皆跪伏下身,汝安嬷嬷俯身低头:“太子殿下。”
“免礼。”
陶千照愣然回神,匆匆起身,两手交叠按在身侧,弯腰垂首,向面前来人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叶筠嗓音带了点惊喜,轻声问:“阿冀,你怎么来了?”
“听说陶表妹入宫,儿臣恰巧要来看看母后,便一道过来了。”
陶千照微微垂着头,从原著和记忆里找出他的身份。
太子李冀,出自叶筠膝下,是永乐帝的嫡长子。同时,他也是原身的表哥,二人还带有这一层亲缘关系。
太子径直迈步至陶千照身前,两手虚虚搭在她手腕上,动作柔和地把她扶起来,他笑着:“表妹何须多礼,快回去坐下便是。”
陶千照顺势起身,却没敢太松懈,拿捏着分寸,“多谢殿下。”
太子却是抬手,弓起指节,轻弹在她脑门,故作不满:“表妹怎么同孤如此生疏。”
生疏吗,记忆里,原身和太子的关系并没有多相熟,二人每次碰面都是这样客套的寒暄,虽有亲缘,却不亲厚。
叶筠起身将陶千照牵回去,替她解释:“你这孩子,你表妹同你也有一两月不曾见过,还不准她同你生疏了。”
太子笑得温润,向叶筠讨饶:“好好,是儿臣的不对。”
陶千照坐在方才的位子上,她保持着沉默,静待着太子和叶筠说话。
母子二人随意说了几句,话题又回到了陶千照身上。
太子笑着问她:“表妹方才在和母后说些什么?”
陶千照侧身,如实答:“在说前段时日的生辰宴,我给姨母准备的贺礼被毁,后来也没补上,有些羞愧。”
“生辰宴啊,”太子尾音拉长稍许,像是打趣,“孤突然想起,表妹在这场宴上可是极尽风采,查清命案,叫旁人十分惊喜。”
“殿下——”
太子挥手打断她,“什么殿下,叫孤表哥便是,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
陶千照微顿,依言改口:“表哥过誉了,当日我只是跟着昭玄司裘大人,案子是他查的,我只不过说了点自己的幼稚猜测罢了。”
太子像是觉得有趣,嘴角上扬:“说起来那位裘指挥使,孤突然想起,有人说表妹要进昭玄司,跟着他做事?”
怎么昨日才签订了试任文书,今日就传得人尽皆知了。
若说是女子入官的事叫人意外,但其实大明是有女官的,虽然多数女官都在宫里任职,六部里并没多少女子当值,又遑论昭玄司这样的鹰犬官署。
陶千照在心里叹气,开口回答:“确是如此。”
叶筠的声音温和地阻止太子的下一句话,她在宫人面前倒也没忌讳,同他直言:“你表妹且有颗上进心,你一个太子,不去向你父皇学习打理政事,青天白日的,到本宫这里来做什么,赶紧回去吧。”
“儿臣知道了,母后真是操心得紧,”太子起身欲走,却又转回去看陶千照,“表妹今日何时出宫,不若孤差人送表妹回府吧。”
陶千照张了张嘴,尚没答,叶筠已催促道:“本宫还要同你表妹一道用午膳,你且先去忙吧。”
陶千照便闭上嘴,没有多言。
太子眼神定定地在她身上看了一眼,又状似无事一般收回去,“也好,母后和表妹多说说话,那儿臣走了。”
赤金色的蟒袍衣摆随着他转身的动作散开,他缓步出了东暖阁。
陶千照目送着他高挑挺括的背影离开,视线默然停留在那个方向,久久未言,直到听到叶筠传唤宫人准备午膳,问她想吃什么,她才收神,回答叶筠的问题。
“姨母您看就好,只要是您差人备的,我都喜欢吃。”
–
坤宁宫外的宫道上,太子李冀向东宫的方向走去。
途径养心殿外,远远便望见有一人自殿里走出,二人方向并不一致,但要走到同一条岔道再分行。
李冀走近时,这人也缓步而来。
“见过殿下。”
李冀居高临下扫量裘止手中的一节卷轴,一时间没说话,目光冷然。
日头正南,天光扫过二人中间森严排列的地砖,晃得人眼睛都难睁开。
明暗交错,李冀身形匿在宫墙高影下,面色随意地盯着日光在裘止眉骨下投出一片阴影,将他的眼睛藏在那点阴影里。
李冀脸上挂着笑,眼底却森冷:“听闻裘指挥使近日收了一名女子进昭玄司?”
裘止颔首:“是。”
李冀喉咙里溢出一声笑:“她是孤的表妹,既然她人入司,那便请裘大人多加关照,莫让她受伤。”
裘止抬眼,视线不躲不避。
作为臣子,他这样的行为已经算是僭越,可他嘴角勾起一点弧度,目含讥诮:“臣记下了。”
出现一个重要人物[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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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 6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