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药香弥漫,混着一丝不知明的清香,不着痕迹地抹去他心间残留的惊惧。
灯火轻晃,榻边趴着酣睡的小姑娘发出一声嘤咛。
她仿佛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蹙,睫毛不安地轻颤,拳头也紧紧攥着。
谢令闻轻轻坐起身,拿起自己的外袍,正要盖到她身上时,忽然看到自己衣摆处的补丁。
崔家夫妇都很疼爱孩子,她吃的用的虽比不上达官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却也比普通人家的女孩儿好上百倍。
裙子是新换的鹅黄色,用同色丝线绣出银杏叶,均匀地洒在袖口与裙摆,映得她脖子上的银项圈泛着柔色的金光,金光照在她的脸上,仿若菩萨座下的童女,靡颜腻理,粉妆玉琢。
谢令闻深灰的衣裳单单只是放在她身边,就使她周身的光彩黯淡了几分。
他蜷缩起指尖,转而将衣裳穿在自己身上。
夜色已深,他现在走,应该没人会发现。
谢令闻掀开被子,下床叠好棉被,正要离开时,背后传来一道含糊软糯的声音:
“谢哥哥,你要去哪儿?”
这一声将崔家夫妇惊醒。
丽娘看着谢令闻身后整整齐齐的床榻,没声张,站起来去端早就热着的汤药。
“你这孩子醒了怎得一声不吭的,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不等谢令闻回答,她便将药端过去,催促道:“快喝了,喝完躺到床上睡一觉,第二天便能好了。”
崔蘅看了看碗里浓黑色的药汁,想起前几日她发高热时不得不捏着鼻子往里灌苦药的痛苦,便连忙往后退了退,捏着鼻子堵住那股药酸气,瓮声瓮气地说:
“谢哥哥快喝吧,我生了病就是这样好起来的。”
谢令闻察觉到她的动作,轻轻垂下眼。
他住在家里的侧间,到了夜里,他养的鸡鸭也会进侧间睡觉,阿娘常嫌弃他身上有鸡鸭味,他昨日又在宋家仓房中昏睡许久,没来得及沐浴,身上应是有些难闻的气味。
谢令闻往后退了半步,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低声道:“麻烦丽姨崔叔。”
“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丽娘把谢令闻按坐在床上,又招呼崔显去煮面,“多放些姜,给令闻祛祛寒。”
“我给阿爹添柴!”崔蘅跟着跑出去,发丝飞扬。
崔显把早就准备好的面放到锅里,随手拿起一个鸡蛋加进去,他看了眼坐在灶台前卖力添柴的崔蘅,又打了个蛋下锅。
厨房里雾气蒸腾,崔显夹起一个鸡蛋吹冷,要崔蘅张嘴,“阿蘅快,别叫你阿娘看见,省得又要念叨我夜里给你东西吃。”
崔蘅鼓着腮帮子嚼,含糊不清地道:“阿娘四怕窝及时。”
“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里会那么容易积食。”崔显看她把鸡蛋咽下去,一手端起面碗,一手牵起她,“走,咱们把面给你谢哥哥送去。”
一碗阳春面,面条柔滑细嫩,面汤泛着油光,上面撒些姜丝葱花,再盖一个澄黄的荷包蛋,香气扑鼻。
“谢哥哥快尝尝,我阿爹做的面可好吃了,我和我阿娘都喜欢吃!”崔蘅把筷子递给谢令闻,把自家老爹夸得堪比皇宫御厨。
“知道你爹厉害,让令闻先吃,咱们就回房吧。”
丽娘怕谢令闻不好意思,便叫上崔蘅,“阿蘅快回去睡觉,不要打扰谢哥哥休息。”
“好吧。”崔蘅不太情愿地放下筷子,一步三回头,“谢哥哥快吃,面要坨了,不够吃的话我让阿爹再给你做。还有大黄,我和阿娘帮你喂过了,它在柴房睡,你不要担心。”
谢令闻抬起眼,看到小姑娘朝着自己笑,眼瞳中跳跃着细碎的光,如璀璨星河。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点点头,算作回应。
没想到她很是满足,高兴地蹦起来朝他挥手,笑意盎然地道:
“谢哥哥早些休息,明日再见!”
门被合上,小姑娘雀跃的尾音落在门外,门内又成一片寂寥。
谢令闻收回目光,看着那碗面很久,才慢慢拿起筷子,夹起一根面送入口中。
崔蘅说的没错,崔叔的手艺确实很好。
他却味同嚼蜡。
谢令闻长到十一岁,一直只能吃些糠咽菜和水一样的稀粥,像这种白面,他长这么大以来也只吃过两次。
一次是今天,还有一次是五岁那年。
那时候阿娘还年轻,也算疼爱他,至少不像现在这般痛恨他。
这样大的转变是因为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住东街,早年没了妻儿,家中算得上殷实,只有一个老母和跟谢令闻差不多大的儿子。
阿娘要他唤那男人张叔。
二人来往很密切,张叔时常来送些吃食和小孩子爱玩的玩具。
旁人都说阿娘与张叔从前是交换过庚帖的,但张叔那时家里贫困,阿娘家里人毁了约,将她卖给了人牙子,送去上京做大户人家的丫鬟。
因此,张叔的母亲张婆婆很不喜欢他和阿娘。
阿娘经常受她刁难,常向张叔哭诉,可张叔只是叹气,对阿娘说:
“阿秋,你当是为了我,再忍忍罢。”
阿娘便不说话了,也哭不出声了。
年幼的谢令闻看出,阿娘心悦张叔,所以要他和张叔的儿子张山在一起玩,要他对张婆婆尊敬。
他捂住自己被张山划烂的胳膊,坐到阿娘给他做的小床上,等着一阵阵的疼痛自己消失。
谢令闻常被张山欺负,他也像张叔劝阿娘那般劝自己,忍忍,再忍忍,就当是为了阿娘。
他原以为等到张婆婆喜欢上阿娘和他便万事大吉,却不想,等来的只有一则噩耗。
那天原本是个喜日,张叔要去府城扯布给阿娘做衣裳,好把婚期定下来。阿娘送走张叔,回来特地舀出一勺白面,蒸了四个馒头出来。
她留下三个给张家送去,另一个留给谢令闻。
母子俩手牵着手,一路走一路笑。
到了张家,却只听得一片哭声。
张叔死了,因为回家途中想起忘记买糖葫芦,便又匆匆赶回街上,牛车走得太急,不小心侧翻,张叔的头磕在石头上,当场没了命。
涕泗横流的张山看到谢令闻,指着他便尖声道:
“是他!是他要吃糖葫芦阿爹才去买的!他害死了阿爹!”
可是他没有要吃糖葫芦,只是张叔问了他一句要不要吃,他点了点头。
是他害死了张叔吗?
谢令闻不知道。
看阿娘的反应,应是他害死了张叔。
再后来的事,谢令闻便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的小床不见了,他只咬了一口的白馒头不见了,还有会牵着他的手、会对着他笑的阿娘,都不见了。
街坊邻居称阿娘为扫把星,说她克死了京中的贵人一家,又克死了张叔。
阿娘整日整夜地哭,好似要把她这辈子所有的泪都哭出来。等她哭够了,便开始打谢令闻。
她总是边打边骂,歇斯底里地咒骂。
骂谢令闻拖累了她,骂谢令闻是个索命鬼,索了亲爹的命不够,还要索其他人的命。
谢令闻不反抗,只是默默地想。
若他疼阿娘便不哭,那也很好。
现在阿娘已经不会哭了,她更擅长与人唇枪舌战,话说的难听又恶毒,尤其是对谢令闻。
他都一一受着,这是他欠阿娘的。
若没有自己,阿娘应当早就嫁了人,有温柔体贴的夫婿,有聪明伶俐的孩子,不必受这些磋磨。
可没什么用,他不能凭空消失。
他害得阿娘常被人看不起,也许他才是那个害了所有人的扫把星。
谢令闻吃完面,没有再碰那张被子已经伸展开的床榻。
他不干净,还会带来霉运,不能恩将仇报,让崔家因他遭遇什么不好的事。
油灯在崔家人离开时就已经被他吹灭,他摸着黑走到门边,坐在门框上,独自一人等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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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蘅一早便起来了,阿爹每日早上都会带着她去外边街上吃早食,包子卷子还有沙馅小馒头,都是她最爱的。
她想带着谢令闻一起去。
日头尚未自云海中挣扎出来,淡青的微空中还残留几颗碎星,东方既白,远山如黛,青色的晨曦流淌进廊下,宁静的清晨被小姑娘欢快的脚步声打破。
“阿爹!咱们带着谢哥哥一起去吃早食吧!”她迫不及待地朝屋里喊,“谢哥哥醒了吗?”
丽娘从灶房出来,见她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的模样,有些无奈:
“别喊了,你谢哥哥早就走了。”
“走了?什么时候走的?”崔蘅急切地问,还想去追。
崔显从屋中出来,指了指院中随风飘荡、还滴着水珠的被褥,神色复杂:
“早就走了,还是把被褥洗过、屋子打扫干净走的。”
崔蘅看着被洗得干干净净的被褥愣了一会儿,又跑进谢令闻昨夜住的屋子里。
只见屋内窗几明净,已经掉漆的桌子被擦得锃亮,连没有人会低头去看的门槛上也没有一丁点灰尘。
太阳初露,天边晕染开鱼肚白,一丝晨光照在沉默的崔蘅身上,才让恍惚的她回了几分神。
窗外,丽娘和崔显看着干净整洁的被褥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也太让人心里不是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