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大雪飘飘。
树木银装素裹,太阳下的雪亮的刺眼。
今天是学堂的最后一日,竹寻翘首以盼等着尤有桔的到来。
“各位,新岁安康喜乐,老夫等待来年与诸君相会。”范先生执手一礼,宣告了今年的结束。
孩子们纷纷拱手,脸上藏不住的笑意。
“夫子新岁安康!”
“夫子再见!”
“夫子新年喜乐!”
“……”
孩子们都是乖巧的孩子,素红棉衣耳暖,还有戴小帽儿的,喜气洋洋,欢欢喜喜下了学堂。
唯独竹寻,披袄外围着兽皮围脖,头发用红色的丝带绑着些许松散,手缩在袖子里,毛茸茸的站在屋檐下,远看活像个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人,引的不少家长侧目打量。
但竹寻都注意不到这些,因为他要和他的仙人,过第一个春节了。
人快散尽了,门口一辆马车停下,从中走出一个同样披着大氅的人,举着红梅花伞,在白皑皑的雪中绽放出了一丝春意。
“竹寻,上车。”那人说。
竹寻笑颜展开,快步向前,拉上了那只属于他的暖乎乎的大手。
有了之前牛二他们的事情后,竹寻故意把下学时间说晚了一些,说夫子延长了课时,他其实是不喜欢大家都盯着自己仙人眼冒星光的,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可他想小小的自私一下,属于他的,小小的自私。
车内暖烘烘的,空气里有种不知名的香味。自从天气越来越冷了之后,尤有桔雇了一辆马车,就算自己不来,也会吩咐车夫来接他,不愿让他冷着走远路。
“这些日子多谢了,来年开春还得麻烦您,祝您身体健康,新年快乐。”尤有桔对车夫点点头,递给他一个新年红包。
“您客气了,还多谢公子照顾生意,祝二位公子新岁喜乐!”
“堂屋里放了果脯和饴糖,你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端过来添添喜气,不过要留一些,咱们守夜时吃。”尤有桔解开自己的大氅,挂在衣架上,又往炭盆里加了些新碳。
竹寻兴高采烈地点点头,激动的跑向堂屋,不消一会儿,就端着食盘回来了。
尤有桔取了煨在瓷盅里面的烤梨,盛在碗里,梨肉煨的又软又透,汤汁儿被几颗枸杞点缀,泛着黄糖色,甜丝丝的。
“瞧你开心的,来喝点梨汁。”
竹寻双手接过,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眼睛都闪亮亮:“舅舅,真好喝!”
尤有桔轻啜,舒服的眯起了眼:“这是我在家乡学的,想着你会喜欢,成天像个小大人,今儿个怎么快活的有了孩子气?”
竹寻慢慢品尝着梨汁,眼睛望着尤有桔,嘴角还挂着笑,平静地陈述:“今年不一样,今年竹寻喝到了梨汁儿、吃到了果脯和饴糖,还每天每天有饱饭吃,有新衣穿,有仙…有舅舅。”
说到最后,他低低垂下了眼,鸦羽般的眼睫毛忽闪忽闪地,因为改善了生活条件脸上多了些肉,还红扑扑的。
尤有桔心中酸楚,酸竹寻、酸未来的魔皇、酸自己。他伸手捏捏竹寻脸颊上的软肉:“傻孩子,傻寻儿,舅舅要是走了呢?”
竹寻前一秒还在享受新昵称,下一秒却像被浇了冷水,全身体温骤降。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对啊,舅舅是仙人,要是走了呢?
仅一瞬间,之前消弭的焦虑不安又接踵而至,他缓缓抬起了头,眼眶红的吓人,嘴唇微张一脸不可置信甚至略带绝望地看向尤有桔,那脸色,可真不叫好。
尤有桔也被他的表情吓到了,一时间结结巴巴竟没说出一个字,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可正因为他知道,自己早晚会死,才没有掂量情不自禁。
竹寻开了口,眼神悲恸,语气急切:“仙…仙人?竹寻可以每天都像小孩子!竹寻可以不喝梨汁儿,不住温暖的房子,不吃饱,不穿新衣,竹寻都不要!不要走!仙人不要…可以吗?竹寻不是为了好的生活才…”
仅仅一句话,就能将他从春阳拉到冰窟,沉溺,挣扎不得死。
尤有桔捂住了他的嘴,竹寻这瞬间的偏执,他慌了,也心疼,这不是一个孩子该说的话。
“对不起…竹寻。”
他无力的放下了手,闭眼按着眉头。一瞬间的五味杂陈,堵在他胸口不上不下。怀着钻进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抱着他的腰,这是竹寻第一次,主动抱他,像个小孩子撒娇。不对。竹寻就是孩子。
尤有桔软了心,反思自己刚刚的话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实在过于残忍。他让竹寻坐在自己腿上,轻柔的拍了拍他的背脊:“抱歉竹寻,你在舅舅这儿一直都是好孩子,舅舅只希望....希望你好好的。”
竹寻摇摇头,安安静静坐在尤有桔腿上。
尤有桔缓缓开口:“之前你问我在想什么,我不知如何回答你,舅舅我啊,是这个地方多出来的人。”也不确定自己的解释是否恰当,竹寻是否能懂。
顿了片刻,他继续轻声道:“舅舅的家乡也有高耸入云的山峰,钢筋铁壁的水泥森林;也有广阔无垠的草原,人们可以在大草原驰骋、载歌载舞不受战乱侵蚀;也有无边无际的大海,每个人都能去到海面上看浪花翻腾,可以观赏各种鱼类;所有人都可以从这里飞到哪里,不需要御剑。看戈壁滩看雪山,都可以轻而易举。”
竹寻靠在尤有桔肩头问:“那舅舅想回家那就走吧,把竹寻也带走吧。”将我带走吧,无论天涯海角,无论炎夏寒冬,只要你在,胜过树树花开。
尤有桔笑了,手慢慢顺着竹寻的背脊:“我偶尔会回去,但留在这里,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再好不过了,知道吗?寻儿。”
竹寻点头,语气似乎有些困意:“竹寻知道了。”又摇摇头,手抓紧了尤有桔的臂膀,妥协般:“舅舅莫要不告而别。”
尤有桔眼眶湿润了,他轻轻靠在竹寻头顶,手有节奏地拍着,哼着“家乡”著名的睡眠曲,在这样的的环境下,竹寻没了刚才不安的情绪,慢慢入睡了,睡之前含糊不清地小声嘟囔着:“仙人……”他咂咂嘴:“我也想去看你的家乡…带我去好吗……”
除夕夜
尤有桔没有做一大桌子菜,而是煮了汤圆。白白胖胖的汤圆包着黑芝麻馅、红豆馅、花生馅、还放了几个果脯剁碎的酸甜味。尤有桔教竹寻搓着汤圆。
“舅舅,为什么汤圆要包果脯啊?”竹寻一手搓着汤圆,一脸疑惑地看着尤有桔。
尤有桔净了手,将汤圆一个个放入滚烫的水中,加了荷包蛋和酒糟,扬着眉得意道:“竹寻吃了就知道会有多美味了。”
竹寻听到这个形容笑了,将自己包的汤圆放了下去,心想舅舅才像小孩一样。
身为一个孩子,他无比依赖尤有桔,身为竹寻,他对尤有桔却有一种违和的保护欲。
尤有桔拿棉帕擦拭了竹寻的脸颊。外面大雪纷飞,屋内烛火透亮,锅里滚着汤圆,白雾腾升,将二人紧紧裹在欢声笑语的温馨中。
竹寻是第一次吃汤圆,轻轻一咬,馅儿就争先恐后流了出来,甜滋滋的。他又试了一颗果脯馅儿,果不其然,和尤有桔说的一样,酸甜的果脯和糯米相得益彰,他满足的笑了,冲尤有桔赞同的点点头。
白瓷碗里两个荷包蛋,一个实心,一个糖心,汤里还有蛋花,竹寻味蕾得到满足,愣是先喝完了汤,才吃下最后一颗汤圆。
“啊?怎么是硬的?”竹寻哈着气,把那颗汤圆吐了出来。连着糯米皮的,是一个硬邦邦的铜板。
“这是?”
尤有桔故作惊讶:“呀,竹寻中奖了呀。”他又为竹寻舀了一碗汤,推到竹寻跟前。
窗外烟花乍起。新年到。
“竹寻,新年快乐。新的一年,好运连连。”
烛火照在尤有桔脸上,将眉眼映照的很柔和,他的笑容似乎从来没对竹寻吝啬过,特别是今日,眉间的红痣,增添了朦胧的神性。他没忘,这是自己求来的仙人。笑意盈盈屋内生春,万千希翼皆在他的眉眼中不曾离去,如同初见时他顶着春意来到自己身边。
竹寻呆了,心里激昂,有万千喜悦涌出,冲的他胸腔发热,鼻腔发酸。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咽了口水,让自己从春室里冷静片刻,才翁着声音:“舅舅就是我的好运。”
尤有桔哭笑不得的看着他,捏了一把他的脸蛋:“傻孩子。吃完,咱们一起放烟火。”
竹寻笑了,眼睛弯弯的,里头似乎闪着泪花。
烟火升空,炸出万千火树银花,照亮了尤有桔的脸、竹寻的脸。这一刻,幸福似乎再次具象化,属于他的家、属于他的烟火、属于他的新年、属于他的仙人,都随着烟火腾飞、开花,步上高高的云端。从此深深的印刻在他的脑海,再不能抹去,再不能消散。
焰火的声音像急促的晴天暴雨,在这簌簌的雨下,两个不单独的魂灵贴近、依靠、难舍难分。
竹寻在心里悄悄许愿,许这一刻长久、许幸福永存,许,他和仙人再不分开。
今年的气候奇怪,同一段时间,银裹腊梅绽放又睡,玉兰亭亭立上月梢,梨花初醒又卧了,暖照粉桃新雪未消。
同年四月,竹寻再次步入了学堂。在这之后的两个月里,尤有桔把自己关在房中,美名其曰“闭关”。实则是再一次醒来在那纯白的牢笼中,思念着竹寻和那一方小小的院子。
医生说,他睡得时间越发长了,药量似乎也增加了。他不再吃得下粥粥饭饭,身体消瘦的厉害。心里挂念小说里的一方天地,这次回去,不知会过多久。
他怕错过一犁春雨,怕错过桃杏微香,怕错过梅果初结。怕错过那个小魔头分秒成长。
哪里才是他的生活?是只能等死的这具棺材里?还是草木葳蕤的那片虚无里?是假的么?他问自己。昏昏沉沉,呼吸都承重了几分。
某日无事,尤有桔将竹寻拉到桂花树下坐着:“竹寻,舅舅问你件事儿,你按照内心所想回答就是了。”
竹寻紧张了起来,毕竟上次的问题结果可不算愉快。他点点头,郑重的看着尤有桔。
尤有桔轻笑,用指尖戳戳竹寻的额头:“别那么紧张。”他收回目光,又眺望远方不知名的山:“竹寻,你觉得学校…嗯…学堂怎么样?”
竹寻以为尤有桔还在误会他和同学相处的不和睦,话语中有解释的意味:“同学们都挺好的,夫子也挺好。竹寻很习惯。”
尤有桔歪头看他:“是吗?那如果过两年不让你上学了,你愿不愿意?”尤有桔其实是很纠结的。
竹寻思索片刻:“嗯,愿意。”他的一切都是舅舅赋予的,他只需要做、听,全凭尤有桔做主。
尤有桔将双手枕在头后,看着桂花叶随风拍打着,眼眶湿润了,一时没说出话来。
“竹寻,我们多去外面走走吧,虽然我这个半吊子老师教不会你什么东西,但多见见世面,总是好的。”
尤有桔对教孩子是十分陌生的,他不懂应该以什么价值观去要求竹寻,教育竹寻;他不懂古代的教育法,现代的更不一定适合这个社会,他只能试着让竹寻多去和这个世界的人接触,提供一些他认为对的东西,去实践。这样对竹寻是否有用,他不知道。尤有桔来到这个世界是幸运的,也是无助的,竹寻帮助尤有桔抵挡了病痛的孤单,宣泄了孤独的洪流,可接着,他发现人的痛苦果然是无穷无尽的,他无法抵抗,只能顺从。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尤有桔和竹寻终究是隔了太多太多。可对尤有桔来说,无论如何,只想让竹寻好,不是一个读者对角色,不是舅舅对外甥,是尤有桔,活生生的尤有桔,希望活生生的竹寻好。
竹寻靠尤有桔坐近了点,头靠在尤有桔的肩膀:“都听你的,舅舅。”
又起风了,初蝉此起彼伏,日头正上,二人在树荫下紧紧依偎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