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带来的消息,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冲淡了筒车初成带来的巨大喜悦。黑风寨的探子如同跗骨之蛆,终究还是嗅到了这块土地上焕发的新生机。
“看到了?”沈砚眼神一凛,瞬间压下所有情绪,声音冷得像河滩上的石头,“多少人?距离多远?”
“就…就一个探马!骑快马,远远地在西山口那片林子里晃了一下,看到河滩上这大动静,还有转起来的水车,掉头就跑了!跑得飞快!”赵大脸色发白,声音带着后怕,“小的们追不上…”
一个探马…沈砚心中稍定。这意味着黑风寨尚未大举集结,但筒车这个无法隐藏的庞然大物,必然已经引起了那群豺狼的强烈兴趣。粮食,水源,还有这凝聚人心的“神物”,都是土匪眼中最诱人的肥肉。危机只是延后,并未解除。
“知道了。”沈砚沉声道,目光扫过欢呼过后、疲惫不堪却因引水入田而重新焕发干劲的人群,“加派人手,扩大警戒范围,尤其是西山口和北面进山的隘口!一有大队人马动向,立刻燃烽火示警!”他顿了顿,看向秦怀安,“秦县丞,组织青壮,将县衙库房里那些锈蚀的刀枪清理出来,分发下去!非常时期,全民皆兵!”
“是!下官这就去办!”秦怀安神色凝重,领命而去。
沈砚又看向苏婉,眼神柔和了些许:“婉儿,王虎伤势如何?”
苏婉眼中忧虑未消,但强自镇定:“郎君放心,虎子哥内腑受了震荡,断了两根肋骨,好在没有性命之忧。婉儿已用干净布条固定,熬了姜汤让他喝下,此刻昏睡过去了。只是…城中药材匮乏,需得尽快想法子。”
“嗯,待此间事了,再想办法。”沈砚握了握她的手,感受到一丝冰凉,心中歉疚更深。他转向河滩,那巨大的筒车依旧在洪水的余威中沉稳旋转,将宝贵的河水源源不断地送上高地。希望与危机,如同光与影,在这片土地上交织缠绕。
“继续开渠!引水入田!一刻也不能停!”沈砚的声音再次响起,斩钉截铁。无论前方是刀山还是火海,活下去,才是唯一的出路!
接下来的日子,青云县如同被上紧了发条。白日里,河滩上筒车轰鸣,无数人影在筒车引出的主水渠旁挥汗如雨,锄头铁锹翻飞,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沟渠如同生命的脉络,贪婪地吮吸着筒车输送的河水,向着更广阔的龟裂田地延伸。浑浊的泥水浸润着干涸的土壤,发出滋滋的声响,那是大地久旱逢甘霖的欢歌。妇孺们则在苏婉的组织下,将有限的粮□□打细算,熬成浓稠的粥,送到每一个劳作的人手中。王虎在苏婉的精心照料下,伤势也渐渐稳定。
沈砚更是如同不知疲倦的陀螺。他奔波于河滩工地,检查筒车运转,指导沟渠挖掘,确保水流均匀分布;他巡视加固后的堤岸,计算着水位变化;他带着赵大等人,实地勘察地形,规划着下一步可能的水利延伸和防御要点;深夜,他还要在摇曳的油灯下,与秦怀安核对账目(主要是苏婉精打细算的粮食消耗),商议应对黑风寨的策略。疲惫刻在他的眼底,身形也清减了不少,但那双眼睛却越来越亮,如同淬火的星辰。
秦怀安则成了沈砚最得力的臂助。他坐镇县衙,处理繁杂庶务,组织城防,安抚民心,将沈砚从琐碎中解放出来。亲眼目睹了筒车神迹和沈砚舍生忘死的担当后,这位州府派来的县丞,早已心悦诚服,做事尽心竭力。
就在引水渠初步覆盖了县城附近最急需水源的田地,第一茬顽强的、耐旱的菽豆在湿润的土壤中冒出点点新绿时,都水监的官船,如同一个巨大而突兀的惊叹号,出现在了青云河下游的拐弯处。
那是一艘体量颇大、装饰着都水监徽记的官船,虽非楼船巨舰,却也透着官家的威严。船头甲板上,一位身着青色官袍、头戴乌纱、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三缕长须的官员负手而立,正是都水监郎中莫文渊。他眉头微锁,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两岸景象。河道两岸,依旧是荒芜的滩涂和枯黄的草甸,一片凋敝,与他沿途所见并无二致。然而,空气中隐隐传来的、持续不断的、沉闷而有力的“嘎吱…哗啦…”声,却让他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疑惑。
“前方是何声响?”莫文渊沉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这声音…厚重、规律,绝非自然之音,更非纤夫号子。
随行的州府陪同官员(正是当初给秦怀安透露消息的那位)连忙上前,脸上堆着小心谨慎的笑容:“回禀莫大人,这…想必是那青云县新令沈砚,在河边鼓捣的什么‘水车’发出的动静。下官早前听闻,此子不务正业,竟在这等灾荒之年,征发民力,耗费钱粮,造此闻所未闻之物,实乃…”
“水车?”莫文渊直接打断了州府官员的“铺垫”,眼中精光一闪,语气陡然严厉,“何种水车?可有工部核准图样?擅自改动河道,引水入田,若引发水患,该当何罪?速速靠岸!”
官船加快了速度,绕过河湾。
当那巍峨如山、在滔滔河水中沉稳旋转、不断将浑浊河水提升至高处的巨大筒车,毫无遮拦地闯入莫文渊视线时,这位以“循古制”、“重实务”闻名、见惯了大江大河水利工程的都水监郎中,瞳孔骤然收缩!
巨大的木质立轮!巧妙的叶片角度!旋转中不断提水倾泻的竹筒!奔腾流向高坡田地的导水槽!还有河滩上那密密麻麻、如同蚁群般在沟渠旁奋力劳作的人群!
这景象,完全颠覆了莫文渊的认知!
“这…这…!”莫文渊指着那筒车,手指竟微微颤抖起来,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震惊!巨大的震惊如同巨浪般冲击着他固有的观念!这绝非他想象中的、简陋无用的“奇技淫巧”!这分明是夺天地造化、引水济旱的神工!
官船在离筒车不远处的简易码头靠岸。莫文渊不等船停稳,便已撩起袍角,踩着跳板,快步踏上泥泞的河滩。州府官员和一众随从慌忙跟上。
沈砚和秦怀安早已得到通报,恭候在岸边。沈砚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沾着泥点,脸上带着连日劳作的疲惫,眼神却清澈坦荡,不卑不亢地躬身行礼:“下官青云县令沈砚,参见莫大人。”
秦怀安也紧随其后:“下官县丞秦怀安,参见莫大人。”
莫文渊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沈砚身上来回扫视,又越过他,死死盯着那轰鸣运转的筒车,以及远处沟渠旁劳作的百姓和那片片初现新绿的土地。他脸上的震惊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凝重。
“沈县令,”莫文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带着一种审视的威严,“此为何物?”他指向筒车。
“回禀大人,此物名为‘筒车’。”沈砚声音平稳清晰,“乃下官为解青云旱魃之苦,集本县匠人之智,借水力而造。其理在于水流冲击叶片,带动巨轮旋转,轮上竹筒入水自满,转至高处倾泻入槽,引水灌田。无需人力畜力,日夜不息。”
“引水灌田…”莫文渊喃喃重复,目光投向那片被水流滋润、初显生机的田地,又看向远处依旧干涸龟裂、亟待引水的更广阔土地,眼神剧烈地波动着。他并非不知民生疾苦的庸官,相反,他深知水对于农耕帝国的意义!眼前这架无需人力、自行运转、效率惊人的提水机械,其价值…简直难以估量!
“耗费几何?征发民力多少?可有扰民?”莫文渊连珠炮般发问,语气依旧严厉,但核心已从最初的“僭越问罪”,悄然转向了对“实效”的探究。
沈砚心中微定,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深吸一口气,不疾不徐地开始陈述:
“启禀大人,筒车所用主材,皆为就地取材,或取自废弃屋舍庙宇,或伐自山林杂木,所费银钱,微乎其微。”他省略了苏婉典当首饰之事。
“征发民力,”沈砚指向劳作的人群,声音提高,“皆是本县及河对岸柳树屯自愿留下、求生无路的百姓!筒车初成之日,恰逢上游洪峰过境,若非此车引水之力稍分水势,兼有全县百姓拼死护堤,青云县城恐已化为泽国!洪峰过后,更是此车日夜不息,引水入田,方有眼前这点点新绿!百姓非为官府所迫,实为活命自救!”
他顿了顿,目光迎向莫文渊锐利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大人若问扰民?下官以为,坐视百姓渴死、饿死,任由良田化为焦土,才是最大的扰民、害民!”
最后几句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莫文渊心上!也砸在身后那位想要趁机进谗言的州府官员脸上!
莫文渊身躯微微一震!他看着沈砚那张年轻却饱经风霜、眼神坦荡无畏的脸,看着河滩上那些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眼神专注、充满干劲的百姓,看着那在洪水中傲然挺立、扭转乾坤的筒车巨轮,再看向远处那片因得水而初显生机的土地…
他沉默了。长久的沉默。河滩上只有筒车运转的轰鸣和水流的哗啦声。
州府官员额角见汗,还想说什么:“莫大人,沈县令此言虽…虽有道理,然擅改河道,不遵工部规制,终究…”
“闭嘴!”莫文渊猛地一挥手,打断了州府官员的话。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再看向沈砚时,眼神中的审视和严厉已然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激赏。
“沈县令,”莫文渊的声音依旧沉稳,却带上了一丝温度,“此筒车…构造图样,可曾留存?”
沈砚心头猛地一跳!成了!这位古板却务实的都水监大员,终于被事实撼动!
“有!”沈砚立刻答道,“下官有详细构造草图,并附有尺寸比例、用料要求及水力计算之要略!”他示意秦怀安。秦怀安早已准备好,立刻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图纸,恭敬地双手奉上。
莫文渊接过图纸,迫不及待地展开。上面炭笔勾勒的线条虽显粗糙,但结构清晰,尺寸标注严谨,关键节点的榫卯、叶片角度、轮轴承力分析,甚至对水流冲击力的估算,都一一在列!这绝非心血来潮之作,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精确计算的杰作!
莫文渊越看,眼中光芒越盛!他本就是精通水利的实干型官员,只是囿于“古制”而显得刻板。此刻,这架前所未见却又高效实用的筒车,以及这份思路清晰、计算严谨的图纸,如同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妙!妙哉!”莫文渊忍不住击节赞叹,随即又意识到失态,轻咳一声,恢复了几分威严,但语气已然完全不同,“沈县令,此物构思之巧,切合实用,实乃解旱救民之良器!虽有僭越之嫌,然事急从权,功在社稷,利在千秋!”他郑重地将图纸收起,“此图,本官需带回工部,细细参详,或可推及天下旱魃之地!”
此言一出,州府官员脸色煞白,知道自己的算盘彻底落空。沈砚和秦怀安则心中狂喜!
“下官替青云百姓,谢过莫大人!”沈砚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不必谢我。”莫文渊摆摆手,目光再次投向那轰鸣的筒车和引水渠旁劳作的百姓,脸上浮现出真正的忧国忧民之色,“本官问你,此车运转可还顺畅?引水之效,可敷全县之用?粮种可备?秋播可及?”
他不再提什么“古制”、“旧例”,问的全是关乎民生存续的燃眉之急!
沈砚精神一振,知道莫文渊此刻是真心实意想解决问题了。他立刻将筒车运转状况、引水覆盖范围、现存粮种匮乏(全靠苏婉精打细算和赵大上次换回的一点豆麦)、急需耐旱早熟粮种以及防御黑风寨的压力,条理清晰地陈述了一遍。
莫文渊听得极其认真,不时询问细节。末了,他沉吟片刻,果断下令:
“秦县丞!”
“下官在!”
“你即刻持本官手令,随本官船队返回州府!凭此令,从州府常平仓调拨耐旱菽豆、粟米良种共五十石!速速运回青云!”
“另,调拨刀枪五十柄,弓箭二十副,箭矢五百支!以助尔等防御匪患!”
“再拨工匠五人,助沈县令维护此车,并勘察河道,规划后续水利!”
一连串指令,如同甘霖!秦怀安激动得声音发颤:“下官…下官领命!谢莫大人!”
莫文渊又看向沈砚,目光深沉:“沈县令,粮种、军械、工匠,本官予你。然,匪患凶顽,民生凋敝,此间困局,仍需你殚精竭虑!本官回京后,必当据实上奏!望你莫负此车,莫负此县黎民!”
“下官沈砚,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大人所托,不负百姓所望!”沈砚肃然躬身,声音铿锵有力。
莫文渊深深看了沈砚一眼,又看了看那依旧在河水中轰鸣旋转、泽被苍生的筒车巨轮,仿佛要将这景象刻入脑海。他不再多言,转身,带着随从,大步走向官船。背影依旧清癯,却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枷锁,步履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与急迫。
官船缓缓驶离河岸,逆流向上游而去。甲板上,莫文渊凭栏而立,目光依旧紧紧锁定着岸边那越来越小的筒车轮廓,直到它彻底隐没在河湾之后。
“大人,那沈砚…”州府官员小心翼翼凑近。
莫文渊没有回头,只是望着滔滔河水,缓缓道:“此子…乃国器也。青云之幸,社稷之幸。”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至于州府某些人…尸位素餐,嫉贤妒能,险些误了大事!回州之后,本官自有计较!”
州府官员闻言,如坠冰窟,冷汗涔涔而下。
送走了带来转机却又暗藏后续波澜的莫文渊,沈砚心中的巨石并未完全落地。粮种军械固然是及时雨,但黑风寨的阴影始终如芒在背。他立刻召集秦怀安、赵大等人,重新部署防御。新得的武器被迅速分发下去,由柳树屯那些剽悍的汉子们和县衙仅存的几个衙役组成骨干,日夜操练巡逻。筒车所在的河滩高地,更是设置了瞭望哨和简易工事。
苏婉则投入了全部的精力。粮种即将到来,意味着播种在即!她组织起县城里所有的妇人,在有限的空地上,利用筒车引来的水流,精心整理出几块苗床,准备先行育苗。她深知时间紧迫,必须争分夺秒。同时,她将后勤管理得井井有条,确保守卫和开渠的劳力每日至少一顿饱食。
几天后,秦怀安带着满载粮种、军械和工匠的船队,在全县百姓翘首以盼的目光中,安全返回!当一袋袋饱满的粮种被搬下船,当崭新的刀枪弓箭分发到守卫手中时,整个青云县爆发出比筒车初成时更加狂热的欢呼!希望的火焰,从未如此炽烈地燃烧!
播种!抢种!
在莫文渊派来的工匠协助下,筒车的维护更加精细,引水效率更高。河滩上,田野间,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锄头翻动着湿润的泥土,饱含着希望的种子被小心翼翼地撒入大地。沈砚亲自下田示范,指导着深浅疏密。苏婉则带着妇孺们,精心照料着苗床里的嫩芽,如同呵护着最珍贵的宝物。
新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青云县干涸已久的土地上蔓延开来。筒车的轰鸣声,如同这片土地复苏的心跳,坚定而有力。
然而,就在第一茬粟苗顽强地钻出地皮,在阳光下舒展着稚嫩叶片的时候,负责西山口警戒的赵大,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县衙,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恐:
“大人!烽火!西山口…三堆烽火!黑…黑风寨…来了!好多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