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河堡的烽烟,如同垂死巨兽喷吐的污血,染红了府北的天空。黑风寨倾巢而出的消息,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一个河间府百姓的心头。恐惧在蔓延,刚刚复苏的集市变得冷清,田埂上劳作的农人频频抬头北望,学堂里的读书声也带上了几丝不安的颤抖。
府衙内,气氛凝重如铁。军报一份接一份,字字泣血:临河堡陷落,守军三百余人尽数战死,堡内来不及撤离的数百老弱妇孺惨遭屠戮,粮仓被焚,房屋在烈火中呻吟。黑风寨的匪旗插上了堡墙,大当家“座山雕”放出狂言,三日之内,必踏平河间府城,鸡犬不留!
“大人!贼势浩大!据探报,匪众不下五千!裹挟流民,号称万人!皆挟大掠临河堡之凶威,气焰滔天!”周武指着舆图,手指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其前锋已出伏牛山,正沿清澜江北岸官道急速南下!距府城…不足百里!”
五千悍匪!裹挟流民号称万人!这几乎是河间府能调动的全部军事力量(新老府兵加团结营)的三倍有余!且挟新胜之威,凶残暴虐!巨大的压力,如同冰冷的铁幕,笼罩在议事厅内每一个人头上。秦怀安脸色发白,几位佐官更是面无人色。
沈砚站在巨大的河间府舆图前,背影挺拔如松。他凝视着代表黑风寨前锋的黑色箭头,正凶狠地刺向府城。指尖缓缓划过清澜江那蜿蜒的蓝色曲线,最终停留在府城东北约四十里处的一个不起眼的地名——鹰嘴崖。
“鹰嘴崖…”沈砚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死寂,“此处地形如何?”
一名负责舆图的年轻书吏连忙上前,声音带着紧张:“回…回大人,鹰嘴崖乃清澜江一处大拐弯,官道在此紧贴峭壁,下临深涧,形似鹰嘴,故名。道路狭窄,仅容两车并行,一侧是陡峭石壁,一侧是…是数十丈深的江崖。”他顿了顿,补充道,“此地…地势极险,易守难攻,但也…易遭伏击。”
“伏击…”沈砚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骤然爆发出锐利的光芒,如同寒夜中的星辰!“好!就在鹰嘴崖,给座山雕备下这断头台!”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周府尉!”
“末将在!”周武精神一振。
“命你即刻率‘河间团结营’三千精锐,轻装简从,星夜兼程,务必于匪寇前锋抵达之前,抢占鹰嘴崖两侧制高点!多备滚木礌石!强弓劲弩尽数带上!以逸待劳,据险死守!”
“秦府丞!”
“下官在!”
“你坐镇府城!动员全城青壮,加固城防!征调所有民船,于清澜江府城段游弋,架设强弩,封锁江面!防止匪寇自水路偷袭!城内粮秣、军械、医药,务必确保供应!”
“赵大!王虎!”
“卑职在!”赵大脸上的刀疤因激动而发红,王虎更是挺直了腰板。
“命你二人,率‘格物营’(由格物院工匠和部分掌握火器的团结营士兵混编)携新制‘震天雷’五十枚、‘突火枪’三十支,及全部火药、箭矢,随本府行动!目标——鹰嘴崖!”
一道道军令,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决死的寒光!议事厅内弥漫的恐惧被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取代。
“大人!”秦怀安忧心忡忡,“鹰嘴崖虽险,然敌众我寡,恐难久持!且…‘格物营’所携火器,未经大战检验,万一…”
“没有万一!”沈砚斩钉截铁,“此战,关乎河间府存亡!守不住鹰嘴崖,府城便是下一个临河堡!火器初成,锋芒待试!此正其时!本府心意已决,诸君,用命吧!”
“愿随大人死战!”周武、赵大、王虎等人轰然应诺,眼中燃烧着熊熊战火!
夜幕低垂,河间府城笼罩在紧张的气氛中。团结营三千将士,如同沉默的钢铁洪流,在周武的率领下,悄无声息地开出北门,消失在茫茫夜色里。紧随其后,是沈砚亲率的“格物营”。这支队伍更加奇特:除了赵大、王虎等少数精锐护卫,其余皆是背着沉重木箱、工具袋的工匠,以及负责背负、操作“震天雷”和“突火枪”的士兵。他们步履沉重,眼神却异常坚定。
队伍中,一个身材瘦小、背着几乎和他等高的大木箱的少年格外引人注目。他叫“狗娃”,是“义学堂”的第一批孤儿学生,因在格物课上展现出惊人的机敏和动手能力,被墨衡破格收为学徒。此刻,他小小的身躯背负着沉重的火药箱,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小脸憋得通红,却咬着牙,一步不落地跟着队伍。他的目光不时瞟向队伍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充满了孺慕和一种近乎狂热的信任。
“狗娃,还行吗?”旁边一个负责保护他的老兵低声问道。
“行!沈大人说了…俺们造的‘大爆竹’,能…能把土匪炸上天!”狗娃喘着粗气,眼中闪着光。
鹰嘴崖。
当沈砚率“格物营”抵达时,周武已指挥团结营将士,如同壁虎般攀上了两侧陡峭的崖壁,在嶙峋的怪石和稀疏的灌木丛中,构筑起简陋却致命的防御工事。滚木礌石堆积在崖顶,强弓劲弩隐于暗处。整个峡谷静悄悄的,只有下方清澜江奔腾的水声,如同战鼓在擂动。
“大人!”周武迎上来,脸上带着连夜奋战的疲惫,眼神却锐利如鹰,“工事已就绪!探马来报,匪寇前锋约两千人,皆是悍匪,距此不足二十里!预计午时前后抵达!”
“好!”沈砚环顾险要地形,心中稍定,“‘格物营’立刻布设!赵大,带人将‘震天雷’埋于官道最狭窄处!注意伪装!引信要长!确保匪寇大部进入峡谷再引爆!”
“王虎!带‘突火枪’队,隐蔽于左侧崖壁中段石穴!听我号令,目标——匪寇中军及后队!”
“墨衡!吴老!带人检查所有火药、引信!确保万无一失!”
“狗娃!”沈砚看向那个瘦小的身影。
狗娃一个激灵,挺起胸膛:“在!”
“你跟着吴老,负责传递引信火种!记住位置!胆大心细!听清楚了吗?”
“听…听清楚了!”狗娃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用力点头。他小小的身躯里,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紧紧攥住了手中那支特制的、包裹着油布的引火棒。
时间在紧张压抑的等待中流逝。日头渐高,峡谷中蒸腾起闷热的水汽。崖壁上的士兵们汗流浃背,却如同石雕般纹丝不动,紧握着手中的武器,目光死死盯着峡谷北方的入口。
终于!
远处官道上,扬起了遮天蔽日的烟尘!沉闷的马蹄声和嘈杂的喊叫声由远及近,如同地狱传来的喧嚣。一面狰狞的“黑风”大旗,率先出现在峡谷入口。紧接着,是黑压压、如同蝗虫般的匪众!他们衣衫杂乱,武器五花八门,脸上带着劫掠后的狂喜和暴戾,毫无戒备地涌入了狭窄的鹰嘴崖官道。队伍拉得很长,前队已深入峡谷腹地,后队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
匪群中,一个骑着高头大马、身披铁甲、手持狼牙棒的虬髯大汉格外显眼,正是黑风寨前锋主将,“座山雕”的心腹大将“裂山熊”。他正得意洋洋地对着手下吼叫:“加快速度!天黑前赶到河间府城!城里的粮食、娘们、财宝,都是咱们的!沈砚那狗官的人头,老子要亲手拧下来当夜壶!”
崖顶,沈砚伏在一块巨石后,目光冰冷地看着下方拥挤不堪、如同长蛇般蠕动的匪队。他缓缓举起了右手。
当匪寇中军(“裂山熊”所在位置)完全进入峡谷最狭窄的死亡陷阱时!
沈砚的右手,猛地挥下!
“点火——!”赵大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早已潜伏在崖壁隐蔽处的几名点火手,猛地擦燃了火石!橘黄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长长的引信!
“嗤嗤嗤——!”引信燃烧的声音,在峡谷的喧嚣中微不可闻,却如同死神的脚步!
“轰隆——!!!”
“轰隆——!!!”
“轰隆——!!!”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如同九霄雷霆在狭窄的峡谷中连环炸响!大地剧烈地颤抖!埋设在官道上的数十枚“震天雷”被同时引爆!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碎石、铁片、泥土,如同无数把死神的镰刀,狠狠扫向拥挤的匪群!
刹那间,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最前端的匪寇被炸得支离破碎,中段的匪寇被冲击波掀飞,砸向石壁或坠入深涧!后队的匪寇被这突如其来的地狱景象吓懵了,惊恐地推搡踩踏,乱成一团!“裂山熊”的战马受惊,人立而起,将他重重掀翻在地!
“放箭!”周武的怒吼如同惊雷!
崖壁两侧,早已蓄势待发的强弓劲弩瞬间爆发出死亡的尖啸!密集的箭矢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覆盖了混乱的匪群!
“啊!”“我的腿!”“救命!”
惨叫声此起彼伏!匪寇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成片倒下!
“突火枪队!放!”沈砚再次下令!
左侧崖壁中段的石穴内,王虎赤红着眼,猛地挥下手臂!
“砰砰砰——!”
沉闷而震撼的爆鸣声响起!三十支“突火枪”喷吐出炽热的火焰和浓烟!虽然射程有限,精度也差,但在这狭窄空间、人群密集之处,威力惊人!铁砂、碎石如同狂风骤雨,将一片区域的匪寇扫倒在地,非死即伤!
“杀——!”周武拔出战刀,身先士卒,率领埋伏在崖顶的团结营将士,如同猛虎下山,顺着绳索和陡峭的小径,扑向下方彻底崩溃的匪群!
战斗,瞬间演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士气崩溃、建制全无的匪寇,在如狼似虎的团结营将士面前,如同待宰的羔羊。他们哭喊着,丢下武器,跪地求饶,或者像无头苍蝇般乱窜,最终要么被斩杀,要么被逼跳入滚滚清澜江!
“裂山熊”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头盔歪斜,满脸是血,状若疯魔。他挥舞着狼牙棒,砸飞了两个冲上来的团结营士兵,嘶吼道:“顶住!给老子顶…”话音未落!
“嗖!”一支力道强劲的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咽喉!他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狼牙棒脱手坠地,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绝望,轰然倒地!出手的,是潜伏在更高处一块岩石后的神射手,一个沉默寡言的柳树屯猎人,名叫柳栓柱。他放下弩机,面无表情地开始装填下一支箭。
狗娃一直紧张地蜷缩在一个石缝里,死死抱着怀里的引火棒和备用引信。巨大的爆炸声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血腥的场面让他小脸煞白,胃里翻江倒海。但当看到那个凶神恶煞的“裂山熊”被一箭毙命,看到平日里一起在格物院捣鼓火药的叔叔伯伯们,用他们亲手打造的“大爆竹”和“喷火棍”打得土匪哭爹喊娘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自豪感压倒了恐惧!
“成了!我们成了!”他忍不住小声欢呼起来,眼中闪烁着兴奋的泪光。
战斗结束得比预想中更快。两千余悍匪前锋,除少数跳江侥幸逃生外,其余尽数被歼!鹰嘴崖下,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缴获的兵器、马匹堆积如山。
“大人!大捷!大捷啊!”周武浑身浴血,提着“裂山熊”那狰狞的首级,激动地跑到沈砚面前。
沈砚看着峡谷中惨烈的景象,看着疲惫却眼神灼灼、士气如虹的团结营将士,看着那些激动得相互拥抱、甚至喜极而泣的“格物营”工匠们,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这只是开始,座山雕的主力仍在。
他的目光扫过战场,看到了正被老兵从石缝里拉出来、小脸脏兮兮却兴奋得直跳的狗娃;看到了默默擦拭着弩机、眼神依旧锐利的柳栓柱;看到了正在指挥士兵收敛阵亡袍泽遗体的王虎,他的动作沉稳,眼中带着哀伤,却无半分畏惧。
正是这些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在关键时刻的坚守、付出、乃至牺牲,才铸就了这鹰嘴崖的辉煌胜利。他们或许没有惊天动地的名字,但他们的勇气和微光,共同点燃了河间府不灭的希望之火。
“厚葬阵亡将士!厚恤其家眷!重伤者全力救治!”沈砚的声音带着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打扫战场,加固工事!座山雕的主力…很快就要到了!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
鹰嘴崖的硝烟尚未散尽,更大的风暴已在酝酿。然而,经历了血火淬炼的河间军民,眼中再无恐惧,只有一往无前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