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间府衙,坐落在治所平舆城中心。朱漆大门,石狮威严,飞檐斗拱,比之青云县衙的破败寒酸,气象自是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当沈砚携苏婉,在秦怀安及数名青云衙役(暂充护卫)的随同下踏入这座象征着府级权柄的官衙时,感受到的并非煌煌威仪,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凝滞的暮气。
府衙大堂空旷而阴冷,巨大的梁柱上漆色斑驳。新任知府陈启年,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忧虑。他并未在公案后摆出上官的架子,而是亲自在堂前迎候沈砚,态度颇为客气,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沈同知,一路辛苦!”陈启年拱手,声音带着沙哑,“青云筒车退匪、引水活民之事,本府已闻其详,莫郎中更是专程来信,盛赞同知大才!如今得同知襄助,实乃河间之幸,本府之幸!”
“府尊大人谬赞,下官愧不敢当。”沈砚还礼,态度恭敬而不失从容,“青云小县,仰仗朝廷洪福,同僚百姓用命,侥幸得一线生机。河间府地广民稠,百废待兴,下官初来乍到,正需府尊大人提点。”
寒暄过后,陈启年屏退左右,引沈砚至后堂书房。气氛顿时变得凝重。
“沈同知请看。”陈启年指着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苦笑连连,“此乃河间府现状实录。去岁大旱,赤地千里,今春虽有微雨,然杯水车薪。府库空虚,常平仓存粮不足三成!流民蜂拥入城,聚于城西‘苦水洼’,疫病已露端倪。更兼…”他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府中豪强,以赵氏为首,勾结粮商,囤积居奇,粮价一日三涨!更暗中把持漕运关卡,阻塞外粮入府!其势已成尾大不掉之患!府衙政令…出此门者,十之五六难行!”
沈砚默默翻阅着卷宗。触目惊心!
* **流民卷**:登记在册涌入平舆城的流民已逾两万,实际恐不止此数。苦水洼棚户连片,污水横流,已有数起发热腹泻病例上报。
* **粮价卷**:府城精米价已涨至每斗三百文!是正常年景的十倍!且有价无市!城外乡间,树皮草根几近食尽。
* **水利卷**:府内主要河流清澜江多处淤塞,灌溉沟渠十废七八。前任也曾试图组织疏浚,皆因钱粮短缺、豪强阻挠而夭折。
* **匪患卷**:黑风寨虽在青云受挫,但其主力盘踞府北伏牛山中,与府内某些势力似有勾连。小股匪患劫掠乡里之事,月有数起。
这局面,比之当初的青云县,复杂凶险何止十倍!流民如干柴,粮价如烈火,豪强如毒瘤,匪患如跗骨之蛆!稍有不慎,便是燎原之火,玉石俱焚!
“府尊大人,”沈砚合上卷宗,目光沉静,“当务之急,三件事:活民、抑价、通渠!”
陈启年精神一振:“愿闻其详!”
“活民为先!”沈砚斩钉截铁,“流民聚于苦水洼,疫病若起,必成大祸!需立刻设棚施药,隔离病患!然光施粥放赈,徒耗钱粮,非长久之计。下官请命,即刻征召流民中青壮,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陈启年皱眉,“府库空虚,工从何来?钱粮何出?”
“工,就在眼前!”沈砚指向窗外,“清澜江淤塞,灌溉沟渠荒废!疏浚河道,重修水利,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业!正需大量劳力!钱粮…”沈砚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芒,“府库不足,可暂借!向谁借?向府城殷实商户、士绅‘借’!非强征,乃‘劝募’,许以疏浚后优先灌溉之利,或…许以未来商税酌情减免之诺!同时,开凿引水渠,将清澜江水引入城郊荒地,开垦‘官田’,所产粮食,专供赈济与工酬!”
“至于抑价通渠,”沈砚声音转冷,“豪强囤积居奇,阻塞漕运,此乃自绝于民!当双管齐下!其一,请府尊大人即刻行文,奏请朝廷,言明河间粮荒危局,恳请邻近州府开常平仓,调拨粮食,沿清澜江水路急运入府!并请朝廷特旨,凡运粮入河间之商船,沿途关卡一律免税放行!此乃借朝廷之势,破其关卡封锁!”
“其二,”沈砚眼中寒光一闪,“对内,行‘平价粮引’!由府衙出面,核定粮商存粮,强令其按官府定价(略高于成本,远低于市价)售出部分存粮,售予持有府衙发放‘粮引’之贫民!粮引按户发放,限量购买!凡拒不执行之粮商…查!查其历年税赋,查其田亩契约,查其漕运关节!本官就不信,这些豪绅巨贾,屁股底下都是干净的!抓几个囤积最甚、民愤最大者,抄家!其粮,充公!其财,用于工赈和购粮!”
这一番话,条理清晰,杀伐决断,既有活民之仁,亦有破局之勇!陈启年听得心潮澎湃,又暗自心惊。这沈砚,手段好生凌厉!借朝廷大势破外堵,用霹雳手段清内患,以工代赈活民生!环环相扣!
“好!好一个‘活民、抑价、通渠’!”陈启年猛地一拍书案,眼中燃起久违的斗志,“就依沈同知之策!本府即刻行文上奏,并签发府令!内查粮商、征召流民、疏浚河道诸事,就全权交予沈同知!府衙上下,一应人手,皆听同知调遣!本府为你坐镇中枢,扫清掣肘!”
“下官领命!”沈砚肃然躬身。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河间府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他已一脚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