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陷进雪里,车夫鞭打马匹造成马蹄踢踏,车厢内部晃个不停。
陆小檀和元遥从左右扶着王妃坐稳,今日城郊礼佛,天还没亮就从王府出发,那时天气尚可,孰料刚到寺中便下起大雪,雪越来越大,越积越厚,午后王妃吩咐回城,害怕后面雪势实在太大,不知道要在山中滞留多久。
陆小檀道:“娘娘,姐姐,应当是车轮卡在雪下的石头里了,这样鞭打马匹也是无用,我领着家丁去看一眼吧。”
王妃出身高门,仪态始终雍容,年岁渐长且修了佛道,面目越发庄严沉静,道:“去吧,小心些。”
打开车门,寒风夹着雨雪扑面而来,陆小檀赶忙跳下马车,反身合起车门以免风雪吹进去。
夹了棉絮的鞋子瞬间便冷了,积雪深到她的脚踝,很快鞋子就会变湿,狂风刮着耳前垂落的鬓髾缠满整张脸,她用小指勾回耳后,戴上帽子,拢着织锦斗篷往车后走,唤来侍卫下马。
“陆姨娘。”
“你们看看这个车轮,是不是卡住了?”
“是!”侍卫们挖了一会儿,有发现,“兄弟们都来,把这拦路的石头搬走。”
陆小檀呼气到冰冷的手心里,抬眼看着苍茫的天色,快要入夜了,整个天空都是黑压压的风雪,道路两侧树林狂乱作响,恍如世界末日。
但她喜欢这种孤寂冷清的感觉,在车厢外多站了会儿。
恢复前世的记忆已经两年,她名义上的夫君元昭,也离开了两年,那个迷乱的夜晚之后,听说他在天光微亮之时,趁看守的人放松警惕,踢破院门,抢了一匹马直接北上,之后全无音信,直到最近,听说漠北军中屡立奇功、声名鹊起的小将军袁明,真实身份正是皇孙元昭。
对柔然的战役,在这个冬天全方位获胜,换得至少十年的边境和平。皇帝在朝堂上宣布召回所有漠北军将领,太和宫内论功欣赏,到那时元昭的身份肯定隐瞒不住,所以他不再瞒了。
如今洛阳城内元昭的名号尤其炙盛,听说他和士兵们同吃同住,上阵杀敌一马当先,砍杀敌人的数量,在一众名将中高居前列,人们都说,元氏后裔,当属元昭最有先祖遗风。
自从听到这消息,陆小檀的心情有点复杂。
元昭走后,那天府中乱糟糟的,没人管她,她自己爬下床,游魂似的回到自己逼仄的耳房里,被王妃派来的人按住,把脉开药,嘱咐她三天内不能洗澡,连着喝了一个月的贷款保胎药——她没怀孕。
旁人请示过王妃,应是眼不见为净,把她扔去做外院的三等丫鬟,最低等的奴仆,每日负责清扫整个王府,洗衣服、打扫茅房、倒恭桶,什么都要做,她的前世今生加起来都没过过那样的苦日子。
这样过了一年,她终于找到机会,在一次宴会中为一位夫人找到了遗落在园子里的团扇,王妃才像是终于想起她这号人,一问得知她活干得不错,把她召回身边侍奉。
只用在王妃的院子里做洒扫,比之前轻松多了,但那还不够,她慢慢向王妃展示自己的用处,做饭煮汤,化妆搭配,陪她念书下棋解闷,帮她给各位往来的夫人润笔书信,半年后,她如愿了贴身大丫鬟,每月有一吊钱工资。
眨眼又是半年,王妃听说她从前在家帮爹娘看过账本,恰好她的陪嫁里有几个铺子,都在洛阳城中很好的地段,因为经营不善连年亏损……王妃把其中一家铺子交给她,只用两个月的时间就开始赚钱了,之后王妃把所有铺子都交给她打理。
陆小檀认为抱王妃大腿这条升职路线是相当稳当的,因为王妃是顶级大族,裴氏的女儿,在这个世界,世家大族的地位比皇族还要稳固,只要王妃喜欢她,就能保她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有王妃指缝里漏出的第一桶金,还有她的人脉相助,陆小檀自信可以在这个世界混成首富。
可是元昭没死,这个消息对她的冲击很大,一条更隐晦,更灿烂,充满风险的同时又具有极高收益的道路在她面前徐徐铺展,她明白,自己早已进入普通人绝不可能接触到的权力核心,甚至有机会在这个世界做皇帝。
这条道路对一个职场卷王来说非常诱人。
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冰凉化在手心里,无法熄灭内心深处的滚烫。
耳边的一阵马蹄声将她唤醒,利刃划破凛冽的寒空,身旁的侍卫刚把轮子从雪中救出,立即对这肃杀的马蹄声警觉,纷纷拔剑应对。
他们看不清楚来人在哪儿,茫茫天地间只剩下他们身处的一个小点。
“陆姨娘,应当是遇到流寇了,你先上马车去吧,很危险。”侍卫道。
近来京郊常有流寇作乱,是两年前那场大旱的连锁反应,无数快要饿死的人背井离乡,善良的把异乡作故乡,去到土地肥沃的地方照样耕田种地,凶悍的成了落草的流寇,劫掠过路行人为生。
皇帝已经下令加强禁军防卫,务必尽力安顿流民,但效果总是廖廖,大齐上下怨声载道。
那些流寇便杀上来时陆小檀只来得及绕到车后躲避,侍卫与其缠斗,大雪中闪烁一片刀光剑影,利刃相击发出极为刺耳的声响。
流寇实在太多了,乌泱泱地袭上来,马蹄踏过前人的尸体,王府侍卫仅有十人,抵挡渐渐乏力,不停向马车附近退让。
怎么办呢?陆小檀趴低身体,她穿着雪白的斗篷,最坏的结果是把自己整个人埋进雪里,希望不被流寇发现,但是不行,马车里还有王妃。
如果她不能保护王妃,“首富线”还是“称帝线”都完了,她只能隐姓埋名去种田,不要,看小说时最不喜欢种田文。
“哈哈哈,就这么几个侍卫,王公贵族就这点家底!走啊,咱们都去瞧瞧他们马车里有什么宝贝!”
他们说的,好像是青州土话。
陆小檀为王妃严选商铺的承租人,有一对来自青州的夫妇,酿酒的手艺一绝,她有时会去和他们聊天。
“春播粟,秋满仓,风里走,雨里扛……”
她试着唱起老夫妇教过她的青州民谣,果然引得流寇询问:“谁在车后?”
陆小檀从马车后爬出来,满地都是鲜血和七歪八倒的尸体,站在她面前的是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刀尖滴血的匪寇。
……
元昭和部将邓瑢日夜赶路,自漠北回到洛阳,只用了寻常一半的时间。
从柔然送来投降书的那天,就已经在准备回京,京城有许多放不下的人事,他的父王母妃,他病弱的大哥,很多知己好友,没有人认同他去漠北,他想告诉他们,他做到了,他会成为元氏皇族的中流砥柱。
还有皇祖父,那个御座之上极为孤独的老人,凭着这份军功,他可以名正言顺入仕,插手一直被魏家把控着的洛阳禁军,他会让皇祖父在卧榻之上可以安寝。
入夜时抵达京郊,却撞见一场拼杀,起初元昭以为是流寇劫掠巡查富商,但现下情况很奇怪。
风声呼啸,吹开一片血腥的雪雾,十几个流寇骑在马上,隐隐在与一个女子对话。
很快元昭的神情严肃,马车上挂着猎猎作响的幡布,有九王府的印记。
他驾马隐入丛林之后,搭弓引箭,目光扫过女子的眉眼时心头一震,他知道她是谁了。
很难忘记,那个女子极为尖利的牙齿,在他肩上留下至今隐痛的伤疤,过了半年才彻底结痂褪去,让他在军中假称用尽借口,尽量避免和将士们赤诚相见。
他对那晚的印象只有一些很零碎的片段,柔软的身体,口齿间香馥的气息,覆在脸上的乱发,还有哭起来很漂亮的眼睛。
肚兜一角绣了一朵香色重瓣牡丹。
柔弱无骨的手腕,塞进他手里,和他十指交扣的触觉。
还有她的话。
“公子,不要忘记我。”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在心中以通房侍婢代称,原本是应该厌恶她的,母妃找来的人,必然合她心意。
但他后知后觉,这两年在军中,每个不眠的夜晚每个香艳的梦里都是她。
握弓的手发了汗,邓瑢问他怎么了,元昭道:“母妃应当在马车里,我们小心行事,别让她们受伤。”
……
这个野蛮、原始的古代社会,刚刚跟她说过话的侍卫全部变成尸体,面对十几个匪徒,陆小檀不可能一点也不害怕。
她只能寄希望于这些绿林好汉不杀女人。
“各位大哥,我是青州人,与你们是同乡,家中也是逃难来的,实在活不下去,就把我卖了,求你们放我一条生路吧。”
“走开。”一个匪寇剑往一旁指指。
成功了!陆小檀跪在地上,大声说:“这马车里面的是我的主子,救了我一条命,对我很好,她很有善心,救了许多像我一样无家可归的人,求求你们放过她吧,我说服我的主人,把财物都交出来,求你们拿了钱财便走吧,不要伤害我们的性命!”
一个匪寇嫌她麻烦,提剑要杀,另一人阻拦,晃了晃剑叫她进马车拿财物。
“王妃,姐姐,我把这些细软拿出去,打发了他们,你们千万不要出声。”陆小檀回到马车里对惊魂未定的王妃和元遥道。
“小檀,幸好有你。”王妃轻握她的手,陆小檀说没事,复又跳下马车。
“你们是哪家的?”为首的匪寇检查陆小檀递过去的包裹,看着锃亮的银两双眼放光,劫掠了那么多官人富商,从未见过在马车里放置这么多银两的,看来这家人贵重至极。
陆小檀支支吾吾,除了她们女眷还剩一个赶马的小厮,被匪寇用剑架在脖子上,挟持着跪下去。
“回,回各位大爷,我们是九王爷府上的!”
“九王爷,元潜!”匪寇换上凶恶神色,互相对了几个眼神。
“就是那个大司农九王爷!贪财**,把天下粮仓收进自己的口袋,咱们家乡那么多人饿死,也全是因为他!”
“今日定不能放过这些九王爷的家眷,杀了他们,给乡亲们报仇!”
陆小檀在他们问哪家的时候就暗道不好,九王爷这官当的太难了,下属太仓令管中央粮仓,但粮仓是空的呀,皇帝还得找世家借粮呢,但民众们不明所以,把饿死人的锅全都扣在他头上。
她站在激愤的匪寇面前,短时间内想到两条路,一是继续打老乡牌,为九王爷辩解,二是在他们杀过来时躲在马车底座下,找机会抢了拉马车的马匹逃跑,但都没能如愿,一个匪寇骑马上前,用剑挑掉她遮住大半张脸的斗篷。
“这丫头长的不错,等我们杀了九王府的狗杂种,把她带回寨子里,给咱们兄弟暖床,如何?”
匪寇跳下马,从背后握住陆小檀的长发,沾血的长刀就在她眼前晃,问她愿不愿。
“大哥——”
“咻!——”一支箭破空而来,直接射向挟持者的面门,想要再度谈判的陆小檀一瞬间脸上热热的,过后才发现全是血,而刚才挟持她的人已经死了。
匪寇们提剑迎敌,陆小檀赶紧钻到马车底下,眼看着黑箭如雨带着遒劲的力道一支支飞过来,把那些匪寇逐一射杀。
两人从黑暗中飞出,和剩下的匪寇缠斗在一起,她一埋头抱着膝盖,直到世界彻底安静。
有人敲击马车底座,一只手掌伸向她,她睁着眼睛过了半晌才看清,半跪在她面前的,是元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