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旒站在昏暗的室内。
收藏室或许是不需要设窗的,总之这间不小的屋子里格调十分暗沉。
往里走几步,唯一的那点来自门扉的光线就少了许多。
一排排架子上摆放的物件并无规律,显然之前也只是得了什么不常用的便随手搁置,玉旒走走停停,一边回想着原作,一边寻找着想要的。
原作是以陆秋繁为主视角的。
魔族上一辈的夺位之争血雨腥风,陆秋繁父亲那方落败,而胜利者选择斩草除根。
陆秋繁的母亲是个人族,听到风声后,她带着当时不过两三岁的孩子逃出了魔族的领地。
陆秋繁的童年就是这样,在被追杀的颠沛流离中夹杂着微少的温情,在五岁那年,连这点温情也宣告破灭,母亲终是被追杀的魔解决了。
但他母亲临终前伪造的证据让魔族那边认为他也已经不在这世上了,而实际上他被转送到了一户人家收养。
他被保护的很好,只是至此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陆秋繁平静又寄人篱下的日子过了有一年半载,他又被一个自称是他手下的魔找到了。
他吓了一跳,自小的草木皆兵和风声鹤唳好像一瞬间又回来了,毕竟来自魔族的魔都想杀他,如今他早已被母亲安排好了隐姓埋名,居然还会被寻到踪迹,自然是十二万分的警惕,但那人经过他的多番观察竟似是真的忠心。那人自称原本是他父亲的手下,还给他提供了不少魔族的修炼之法。
那个魔将讲道,如今魔族其实还有支持他父亲的势力,只是暂时蛰伏,暗中谋划。
魔族以血统为尊,只要现任魔尊死了,他就是名正言顺的新任魔皇。
这么多年来,陆秋繁都未和魔将卫螭断了联系。
进入怀竹派后也每逢外出就会和卫螭会唔相谈或是互传音书。
两人间的相处也由长辈与孩童变的更像下属与上司了。
这次加入怀竹派的事陆秋繁还没有通知卫螭。
想来今日他这位小徒弟不会很早归来。
不过玉旒并不在意,他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那卷书册,一抬袖把它从书架上,从一堆杂物中间抽了出来。
淡淡的古卷香味夹杂着青涩的尘埃气息。
玉旒把它卷在袖内,匆匆走出了这间昏暗的屋子,临走时回望了眼,想着待日后得空,或许可以把这些久不见天日的书籍物件拿出来晒晒日光。
关上门,再观天外天,日头已是斜的不能再斜,染绯了半边云彩,绚丽的如同肆意落笔的水墨画。
玉旒半靠着阖好的门,从袖中拿出那卷不薄不厚的册子,迤迤然展开。
上封飘逸的“太上忘情”四个大字,打开来,内页注了这样一行字。
此卷为凤栖云评注版。
……这谁?
玉旒微蹙了蹙眉,去回忆里尝试捞取无情道相关的东西。
万物皆可入道,最为常见的自然是剑,怀竹派也是个以剑修为主的门派,剑修之道,要看天分,亦看努力,天资一般,便是日积月累,也不会登上最高峰,但总能当个常俗高手,倒不如说,这样的人居多。
而想要速成就总是要剑走偏锋的,入魔道修习便是一种。
无情道也未尝不算一种。
得到一些什么,靠着失去一些什么。
这世上第一个创出了无情道的人,是个为情所伤的修士。
后来他飞升了。
玉旒记忆里那人似乎是叫做什么柳道子之类的,反正不是凤栖云就对了。
事关修炼,不容差池,玉旒可不想练错功法导致些不好的结果,所以要思虑再三。
这世上能修成无情道的人不多,说是捷径,然情实是难以舍弃之物,因为并不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就能修成此道,所谓情指的是人的感情,但也并非全是对他人。
意思是,利欲熏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是修不成的。
嗯……这话,是这本书上的注释。
玉旒携着书册,在颇为暖和的夕阳晚风下,落座水池旁的长亭,那一片翡色被暮光映照得暖融融,零落的鸟雀声从不知多远的地方传来,循着归巢的路径。
玉旒想,他或许需要去主峰那座藏书阁里寻些当世的书来看看,了解一些原主的知识盲区。
不过倒也不急在今日,先看看手上这册子都讲了些什么。
所谓评注版,即是在原文之外,多了很多评注者的话,有深入的带有个人色彩的讲解,也有过于发散的,不知所云的词句,甚至不少可有可无,近乎于吐槽的内容。
玉旒不过随意翻看翻看,看着看着倒是忍不住勾起了一点嘴角。
这个做评注的,似乎是个很有趣味的人。
时而言词轻佻戏谑,时而又高深莫测,着笔时而让人赞叹,时而让人忍俊不禁,妙趣横生与华丽如缀珠嵌玉的文辞兼具,属实是比经卷原文要吸引人的多,但他的诸多评述又与原文相映成趣,互相看来不觉豁然开朗,多了许多的顿悟与灵感。
不知不觉,玉旒埋首书卷中,本是做着“先随意看看”的打算,现在已然对手中这卷书爱不释手起来了。
原主就这么把书丢到一边落灰真是他的损失。
他又想,原主没有看而是由他先看到了,好像也不错。
奇怪的小心思泛起,玉旒及时注意到了。
他略有些诧异迷茫地抬了眼,再见已是满池星光,清夜疏朗。
竹亭上悬了盏灯,似是感应他的存在就一直亮着,照明范围不大不小,就他所在的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玉旒想了想,他意识到自己对这位评注者产生了欣赏和憧憬。
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说来凤栖云这个名字,他总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
许是原主也曾听闻过,却不曾加以注意。
他这具身体的原主太过于两耳不闻窗外事,看来他的确是很有必要去主峰的藏书室走一遭了。
不过今日天色已经很晚了。
玉旒一直都有着早睡早起的良好习惯,即便一觉醒来一切大变,对于修仙之人来说睡眠不是那么重要,至少不需要日日进入这样的深度休憩,但对于玉旒来说习惯自然也不是说改变就能改变的。
他起身,指尖合拢了书卷,忽地,好像想起了什么般,他将这卷书的书页直接翻至最末。
手指落在纸页上,那熟悉的扬逸字体书在末页。
“万物有情,生生发发,如斯美好,何必求此道。非也,费也。观者随意,吾不修了。”
玉旒:“……”
不是,喂。
为什么会收录一个修来修去放弃了的家伙写的评注版啊!
玉旒挑起眉毛,简直有些哭笑不得。这……还要按这人写的建议修吗?不会也修着修着重蹈覆辙了吧!
他不知是长叹还是长舒了一口气。算了,罢了,他的确是有些倦了,明日再细来去考量,踩着星光铺就的的道路,玉旒一路回转卧房,把无情道修炼手册塞进床铺旁的柜中,感觉自己毛茸茸的榻间看起来十分让人向往。
这时,他透过窗,遥遥看到那盏伴着他夜读的灯,倏地自己灭掉了。
啊。还真是自动感应灯。玉旒想。
当他枕上床时,忽然心有所感。
他门里有人回来了。
居然蛮早的……他的小徒弟陆秋繁。
不过他没有想太多,属于精神上的倦乏很快让他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眠梦之中。
中途,他醒来了一次。
困乏倦怠稍稍得以缓解,这具身体与凡人不同之处也尽然彰显出来,玉旒甚至感觉自己能听到漫天星斗的诉诉低语,横亘今古,悠久不变。
他也能感知到这座北山山头至山间的草木生息,也知道这方天地中此时除却他只有不远处那间房里,属于他徒弟的气息。
还有遥远的,长长的更漏声。
细沙缓落,一刻不停,似乎也永远不会停下来。
玉旒知道,这是古代的钟表声。
他从前在现代时,失眠或者夜半醒来,也常常是听着钟表指针一下下挪动的声音。
漏声听起来是那么的绵长,没有尽头。
如今他听着这声响,阖着眼,静静地翻了个身。
长长的发铺落在布料之上,像是随意泼落的几点墨痕。
……
一夜过去。
初晨的光和着清脆的鸟鸣,玉旒睁开眼,并未花费更久就完全清醒过来,甚至感觉自己精神相当不错。
他起身,想,他好像还蛮快就适应了自己的新生活。
他现在很是有种冲动,那是原主原本也有的习惯——每日晨起练剑。
玉旒觉得这是个好习惯,他以后也打算这么做。
院后的那片青翠竹林,在早晨时分更添了几分初露欲滴的清新感,本就极清远的一处所在,让人置身其中仿佛魂归天地般,被这纯粹和透彻给震撼到了。
这地方自然灵气充沛的很,是上上好的修炼之地。
玉旒展袖,抽剑,清光映满清池水,晃起一片潋滟涟漪,刚睡醒的鱼儿被晃得抬着尾巴在日光下转了一圈又坠下,犹带着点迷茫。
心神贯通,运气于剑,飘飘渺渺,挥斥方遒。
随心而起,随意而动,章法自在心间,出招自是行云流水,滔滔不绝。竹声沙沙,风吹冽冽,剑挑长风,剑气压竹叶,寂静与喧嚣交错,恍然如入超脱尘外之境。
只道。好一个酣畅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