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水兜头泼下的瞬间,苏瑾禾在刺骨的寒意与撕裂般的头痛中猛然睁眼。
视线所及不是熟悉的解剖台无影灯,也不是实验室的恒温箱,而是斑驳发黑的草棚顶,霉烂的草屑簌簌往下掉,混杂着刺鼻的焦糊味与若有似无的甜腥气,呛得她剧烈咳嗽,喉头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腥甜。
陌生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刷了她的意识——她,现代顶尖法医兼外科博士苏瑾禾,竟穿成了大雍王朝太医院最底层的从九品医佐,与她同名同姓。原主是寒门孤女,靠着同乡举荐才进了太医院,却因不懂钻营、性情耿直,被派去浣药处做最粗重的活计,昨日不过是顶撞了御医沈仲文两句,便被对方生生推撞在墙角,后脑磕破,悄无声息地咽了气,才让她这个异世灵魂占了这具残破的身躯。
“还装死?” 尖细刻薄的嗓音像鞭子般抽来,管事太监赵福踮着脚,三角眼死死盯着她,脚边的木桶还在滴着冷水,溅湿了她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冻得她浑身发抖,“春桃那贱婢的尸身烂在西跨院,柳院判亲口下令,让你即刻抬去焚化炉,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
苏瑾禾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疼痛感让她混沌的意识彻底清醒。她不能死,绝不能重蹈原主的覆辙。在这个等级森严、人命如草芥的太医院,示弱只会任人宰割,唯有自救才有生路。
“公公稍等,容我整理片刻。” 她压下喉头的腥甜,声音干涩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镇定,挣扎着从冰冷的青石板上爬起来。原主的身体虚弱不堪,刚站直便一阵眩晕,她扶着墙缓了缓,目光快速扫过四周——浣药处堆满了发黑的药渣,墙角蛛网密布,几个同样穿着粗布衣裙的杂役麻木地搓洗着草药,没人敢多看她一眼,更没人敢替她说话。
这就是寒门医佐的处境,连个杂役都不如。
苏瑾禾不再耽搁,跟着两个面无表情的杂役往西跨院去。越靠近目的地,那股焦糊味越浓烈,甜腥气也愈发清晰,不是草木燃烧的味道,反倒像是某种毒物残留的气息。现代法医的职业本能让她瞬间警惕起来,脚步下意识放慢,目光落在前方不远处的院落里。
西跨院早已荒废,院墙塌了大半,院中央的草垛只剩一堆焦黑的余烬,灰烬旁,一具烧焦的尸体蜷缩在地上,衣物烧得只剩几片残破的布条,皮肤炭化发黑,四肢扭曲成诡异的角度,看起来确实像**而亡。
“快点,扔进去就能交差了。” 一个杂役不耐烦地催促,伸手就要去抬尸体的胳膊。
“等等!” 苏瑾禾猛地出声,快步上前按住了他的手腕。
指尖触到尸身的瞬间,她瞳孔骤缩。不对,太不对了!
她强忍着尸身的焦臭与不适,蹲下身仔细观察。**者在烈火中会因剧痛挣扎,口鼻必然会吸入大量烟灰,可这具尸体的鼻腔、口腔虽沾着浮灰,深处却干净得异常,没有半点烟灰残留;再看颈部,炭化的皮肤下隐约能摸到一道横向的凹陷,边缘整齐,深浅一致,这绝非自缢该有的斜向勒痕,更不是火势灼烧造成的不规则痕迹。
“你干什么?耽误了院判的命令,你担得起责任?” 另一个杂役怒道,伸手就要推开她。
苏瑾禾侧身避开,目光如刀,直直看向两个杂役:“这不是**,是谋杀。”
“你疯了?” 杂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柳院判和沈御医亲自验过的,说是自缢后怕连累旁人,才点火焚尸,畏罪自杀!”
“验过?” 苏瑾禾冷笑一声,伸手拨开尸体蜷曲的手指,露出指甲缝里残留的一缕黑色丝线和少量白色粉末,“宫女穿的都是粗布麻衣,这锦缎丝线从何而来?指甲缝里的白色粉末又是什么?再看她的颈部,勒痕横深,口鼻无烟,若真是畏罪,何必费尽心机焚尸灭迹?”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两个杂役被问得哑口无言,脸上的麻木渐渐变成了慌乱。他们不过是奉命行事,哪里敢深究其中的蹊跷,可苏瑾禾说的句句在理,由不得他们不信。
“你……你别胡说八道!” 赵福不知何时跟了过来,闻言勃然大怒,尖声道,“一个卑贱的医佐,也敢质疑院判和御医的诊断?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他伸手就要推搡苏瑾禾,手腕却被她死死扣住。苏瑾禾的手指精准地按住他手腕的脉搏处,力道不大却让他动弹不得,眼神冷得像冰:“公公若是执意要焚尸,他日真相败露,谋害宫女、销毁证据的罪名,你我都担不起。不如上报柳院判,说尸体有疑,需重新查验,也好撇清干系。”
赵福被她眼中的狠厉震慑,一时竟忘了挣扎。他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最是惜命,苏瑾禾的话戳中了他的软肋——一个宫女的死或许无关紧要,可若是牵扯出谋杀案,他一个小小的管事太监,定会成为替罪羊。
“你等着!我这就去报柳院判!” 他挣脱苏瑾禾的手,色厉内荏地呵斥了两句,转身踉跄着跑了出去,连狠话都没敢多说一句。
两个杂役面面相觑,不敢再动手,只能站在一旁瑟瑟发抖。苏瑾禾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目光重新落回尸体上。这具尸体,是浣衣局的宫女春桃,原主的记忆里对这个名字有模糊印象,是个性格刚烈、不肯与人同流合污的姑娘,怎么会突然畏罪自杀?
背后一定有隐情,而这具尸体,就是她在这吃人的太医院里,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她必须查清真相,不仅是为了给春桃昭雪,更是为了让自己站稳脚跟,让那些欺辱过原主的人,不敢再轻易拿捏她。
没过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柳承业穿着正四品院判的绯色官服,腰束玉带,面色阴沉地走在前面,身后跟着身着正五品御医袍的沈仲文,两人一前一后,气场逼人,身后还跟着几个太医院的医官和侍卫。
“苏瑾禾,你好大的胆子!” 柳承业还未走近,冰冷的呵斥便砸了过来,“一个小小的从九品医佐,也敢以下犯上,质疑上官的诊断?”
沈仲文跟在一旁,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嘲讽,眼神轻蔑地扫过苏瑾禾:“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昨日教训你的话还没听进去,今日倒学会哗众取宠了?一具烧焦的尸体,能看出什么门道,我看你是想借着命案攀附权贵!”
他的话像针一样扎人,苏瑾禾却面不改色。她认得柳承业,王氏世家的旁支,靠着家族势力才坐上院判之位,医术平平却心狠手辣;而沈仲文,更是靠着巴结柳承业才爬上御医之位,心胸狭隘,昨日推撞原主的就是他。这两个人,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下官不敢妄议上官,只据实而言。” 苏瑾禾躬身行礼,姿态谦卑,眼神却依旧坚定,“春桃尸体有三疑:一,口鼻无烟灰,不符合**特征;二,颈部有横向勒痕,绝非自缢所致;三,尸身残留甜腥气,指甲缝有白色粉末,疑似中过毒物。若贸然焚尸,恐会毁掉关键证据,酿成冤案。”
“一派胡言!” 沈仲文拍案而起,指着尸体怒声道,“我亲自查验过,勒痕是焚尸时火势不均造成的,甜腥气不过是衣物燃烧的味道!你一个浣药的贱婢,懂什么验尸?分明是故意刁难,想拖延时辰!”
“是不是刁难,一试便知。” 苏瑾禾抬眸,目光直视柳承业,“院判大人,下官随身携带银针,请求验毒。若验不出毒物,下官甘愿领罚,任大人处置;若验出毒物,再请大人允许下官进一步甄别毒源,还春桃一个公道。”
说着,她从腰间的小药囊里取出一根银针——这是原主唯一的体面,虽材质普通,却被打磨得光滑,平日里用于简单的针灸止痛,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柳承业眉头紧锁,权衡片刻,冷声道:“好!本院就给你这个机会!若纯属无稽之谈,定以扰乱朝纲、以下犯上治你的罪!”
苏瑾禾不再多言,走到尸体旁,没有直接刺入炭化严重的部位,而是用指尖拨开颈部下方相对完好的皮肤,又从怀中摸出一小包干燥的艾草灰——这是原主浣药时特意收集的,用于应急止血,此刻正好能擦掉皮肤表面的浮灰,避免干扰验毒结果。
周围医官窃窃私语,沈仲文嗤笑:“故弄玄虚,不过是哗众取宠。”
苏瑾禾不理会,将银针刺入皮肤一寸,停留片刻后缓缓拔出。阳光下,银针尖端赫然泛出淡淡的墨色!
“银针变黑,此尸体内确有毒物!” 她举起银针,声音清亮如钟,“但这不足以断定毒源,需进一步甄别。”
说着,她从药囊里又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里面是原主提前泡好的甘草汁——寒门医佐缺医少药,甘草汁性平解毒,是她常备的应急之物。苏瑾禾拧开瓶盖,将甘草汁滴在变黑的银针上,观察片刻后道:“甘草汁遇砒霜、鹤顶红等矿物毒会变色,此刻毫无异常,可排除此类烈性毒;再结合尸身残留的甜腥气、指甲缝里的白色粉末,以及银针反应,此毒大概率是曼陀罗!”
她进一步解释:“曼陀罗全株有毒,花茎汁液含微量硫化物,遇银会使其轻微变黑;且其毒性能致人昏迷、肌肉松弛,恰好能解释春桃为何无挣扎痕迹——凶手先喂毒使其失去反抗能力,再用绳索勒颈,最后焚尸伪装自缢!诸位若不信,可细看这白色粉末,正是曼陀罗花磨成的干粉,遇水即溶,与尸身甜腥气完全吻合!”
这一番有理有据的推导,瞬间让全场死寂。
柳承业脸上的冷笑瞬间僵住,脸色变得惨白;沈仲文更是浑身一震,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眼神慌乱,嘴里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昨日查验时根本没细看,只随口附和柳承业,没想到被苏瑾禾找出这么多铁证。
周围的医官们窃窃私语起来,看向苏瑾禾的眼神从轻视变成了震惊,再到深深的忌惮。谁也没想到,这个被他们视作蝼蚁的寒门医佐,不仅懂验毒,还能精准甄别毒源,连细节都拿捏得丝毫不差。
苏瑾禾握着那根泛黑的银针,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冰冷的坚定。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戳破真相的瞬间,也意味着她彻底得罪了柳承业和沈仲文,往后的路,只会更加艰难。
但她别无选择。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她唯有靠着自己的医术和智慧,一步步撕开黑暗,才能为自己,也为那些像春桃一样含冤而死的人,挣一条生路。
柳承业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慌乱,脸色铁青地看向苏瑾禾:“即便有毒,也不能证明是谋杀!或许是春桃自行服毒后自缢!苏瑾禾,你仅凭一根银针和几句推测,就妄下定论,可知诬告上官是何罪名?”
“是否诬告,查过便知。” 苏瑾禾寸步不让,目光直直看向柳承业,“春桃指甲缝里的锦缎丝线、颈部的勒痕、体内的曼陀罗毒,再加上这白色花粉,证据链完整,绝非自行服毒自缢那么简单。此事关乎一条人命,若院判执意草草了结,下官即便拼着性命,也要面圣禀报,恳请陛下派大理寺程砚大人彻查!”
她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柳承业被她噎得说不出话,看着她眼中的坚定,竟一时不敢再强行下令——他深知程砚公正廉明,一旦介入,事情恐怕会败露,牵扯出背后的人。
阳光透过残破的院墙,洒在苏瑾禾单薄却挺拔的身影上,她握着那根小小的银针,如同握着一把劈开黑暗的利刃。这场在太医院的逆袭之战,她已别无退路,只能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