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前的几棵老树被烧焦,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桩,两个小童倒在树桩旁,尸体并不完整,江照林不忍再看。
慕同光却一直盯着,转不开眼。
他脱下外袍将他们盖住,才登上阶梯,青山门的阶梯并不长,慕同光却觉得这几步格外漫长。
他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缓缓向上,等他登上最后一阶,就再也不能往前一步。
青山门本就人少,上上下下加起来也不过百,他们大多是青山道人捡回来的,或是附近镇子上的孤儿,有些天赋的就跟着修炼,实在修炼不了的就留在山上找些事做,也能吃饱穿暖。
如今几十具尸体凌乱倒在各处,慕同光一眼一眼看过去,尽是熟悉的面孔。
其中有几具很显眼,他们浑身都爬满了黑色的裂纹,又像是树根,从心脏处生长、分叉,将寄主的生命力汲取殆尽,只留下安静、干瘪的躯体。
慕同光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当即就跪倒在地,如同被风扯碎的影子,神色麻木,一点眼泪在空洞的眼里打转。
江照林从将周围探查了一遍,没发现活口,他沉默地走过去拍了拍慕同光的肩膀。
慕同光伏在尸体上颤抖着,一次次深呼吸。
他的喉咙里有铁锈味翻涌上来,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倔强地绷紧了嘴角,手紧紧攥成拳,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指甲几乎要将手心刺破出血。
小时候他刚到师门,爱哭,师兄师姐们就变着法子逗他。等他再大些,到了知羞耻的年纪,他就就不再哭,并且威胁师兄师姐们不许再提这件事。
如今他像是又回到了那段时光,即便被捉弄狠了,也是板着小脸一副凶样,等他们被师父责罚,来与自己道歉,才松了脸上的肌肉,夜里偷偷躲在被子里掉眼泪。
江照林走近了才瞧见尸体上的黑纹,他轻轻扯开一具尸体的衣领,手指探上锁骨上的黑纹,纹路出平滑,倒像是从皮肉里透出来的。
他电光火石间想起了什么,这纹路与幻境中的那些怪物身上的一模一样,先前在禁飞的丰城中感觉到的熟悉的气息,他也曾在幻境中的那些落霞山弟子中感觉到过。
江照林抿唇看着跪在尸体旁的慕同光,他没经历过这种事,但想来他当时在医院出事的时候,他父母的心情也如慕同光此时一样。
他蹲下身去,一手拢住慕同光的肩膀,一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慕同光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睛红红的,又垂下眼去,抱紧他的腰不让他看自己的脸。
远处有人御空而来,慕同光立刻放开了江照林,拉着他站起来。
巧了,来的人还是熟人。
冯千羽远远的就瞧见了他俩,落地点头示意,她注意到了慕同光不自然的脸色和微红的眼角,心下了然。
“原来两位是青山门中人,”她做了一揖,环视四周的情况,“我这次来正是为了这事。”
冯千羽面色凝重,“同一时间,有三十三个小宗门和八个城镇遭到袭击,其中十七个宗门和三个城镇被屠,我朔月门与其他几个宗门正联合处理此事。”
“丰城如何了?”江照林问。
“丰城还算好,”冯千羽对这座城印象很深,“那里有清云宗的三名长老坐镇,但他西边的燕城情况很惨烈,城中不论是修士还是普通人,都死伤大半。”
慕同光目光微闪,“是谁做的?”
这才轮到正题,冯千羽正襟危坐,“这些地方的乱象都是从内部开始的。”
“不可能!”慕同光立刻反驳道,“青山宗人员简单,关系融洽......”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冯千羽示意他稍安勿躁,“据有几个宗门留下的留影石记录,先是宗门里的部分弟子无缘无故攻击同门致死,宗门大乱,接着是从地下而来的、看不清面容的邪魔入侵。”
“从地底而来?”
“是,像是所有的影子汇聚,从地上长出来的。”冯千羽回忆着自己看到的画面,仍然忍不住后怕。
江照林喃喃道:“是了,在自认为最安全的宗门里、城镇里,谁会时时刻刻都防备着自己的亲朋、师友。”
就像曾经的落霞山一样。
“总之,这就是我要与你们说的。”冯千羽慢慢地说,“已经过去太久了,老一辈们总是绝口不提,新一代自然有许多都不知道这些可怕的往事。”
四百多年前,天崩,域外邪魔顺着天崩的缝隙入侵......
“邪魔与我们完全不是一个路数......若是单论打斗,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修者的,但他们能轻易操控人心,仅仅只是一个小喽啰,就能操控炼虚大能。”
“那或许也不叫操控,修士们都管这叫做‘感染’,被感染者在一段时间后会突然性情大变,攻击旁人,越到后面越严重,甚至会生食人肉。邪魔将被感染者的躯体当做繁衍的温床,等到满一月,幼体成熟,便会从感染者肚腹破体而出,去寻找下一个合适的温床。”
慕同光被镇住了,江照林本已经有了点心理准备,但听冯千羽描述的关于“感染”的更详细的信息,也忍不住震惊。
慕同光就忍不住问:“就没有破解之法?当年的先辈们是如何战胜他们的?”
冯千羽叹了一口气,“也不能算是完全战胜,有一位被感染的大能选择了自戕,用残魂填补了天崩的缝隙,阻止了邪魔的继续侵入,这才有了胜算。”
说到这里,她就已经哑了嗓子,“在那场最终的战争中,牺牲了十多个渡劫修士,甚至有两个几乎已经是半步真仙。”
半步真仙那样的存在,此后几百年修真界再也没有出过一个。
“可是,为什么他们会找上青山门,为什么会找上这些小宗门和城镇?”慕同光疑惑皱眉,“难道是随意选中的吗?”
听到这里,冯千羽有些心虚,“四百多年前,参与战争的神算纳兰一族留下了血脉,那人现在就在朔月门中,他算出......能抗衡邪魔的人出身于一小宗门。”
慕同光听了,刚开始还是有些茫然,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冯千羽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瞪大了眼怒吼:“朔月门当中出了叛徒?”
江照林赶紧拦住了他,就怕他下一刻就要一拳打上冯千羽的脸了。
“诶,诶!不是!”冯千羽苦着脸,心中难得升起一点丢脸的感觉,“门中有一护卫被感染了......他几乎没有症状,与旁人都是和和气气,这才大意了。”
她小心翼翼地去看慕同光,心想这事儿朔月门确实办砸了,挨打就挨打吧。
门中那些个师叔师伯把他们这些小辈提溜出来,明着说是锻炼他们,将他们派来这些宗门,实际上不就是觉得丢脸,无颜见这些幸存者么。
慕同光恶狠狠地盯着她,喘着粗气,但也没真的扑上去,他攥着江照林的手,花了好大一会儿才平息自己。
江照林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明显的青印,没说什么。
他看向冯千羽,“所以,朔月门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冯千羽看慕同光冷静下来了,才轻咳一声,继续说:“那护卫很是特别,是自四百多年前邪魔入侵以来,唯一被感染了还有自己的思维、能与旁人正常交流的人。”
江照林敏锐地发现她话里有话,“你们问出了什么?”
冯千羽却摇摇头,“我不能在这里告诉你们,你们可以随我回朔月门,十四大宗门的掌门人会在一旬后汇聚,到时候,你们都会知道。”
慕同光嗤笑一声,“你们将想将所有小宗门的幸存者聚起来?是想做什么?”
冯千羽不说话了,她已经看在曾经江照林和慕同光救过她的份上,多说了很多原本不能说的,如今她又将选择权交到他们手里,剩下的就不是她能决定的了。
江照林想起了幻境中,楚明秀对他说的那些话,抿了抿唇。他似乎早就踏入其中,更何况,这确实是关乎整个修仙界的事,严格来说,没有谁能真的置身事外。
“可以,”江照林点头同意,“我会与你去朔月门。”
冯千羽又看向慕同光,这位才算青山门幸存者,也是她被叮嘱一定要带回去的人。
江照林肯定地说:“他当然跟我一起去。”
慕同光心烦意乱,脑子里一团线团成一团,怎么也理不出头,但他还是冷着脸点头同意了。
于是江照林也满意点点头。
冯千羽心里的石头落地,“那这里......三日够吗?”
慕同光轻轻“嗯”了一声,冯千羽就识趣地走开了,她去镇上的客栈开了一间房,将这里留给两人,等三日后在来找他们一起离开。
慕同光愣愣地看着她离开,直到她走远了,身影融入一片模糊之中。
他抹了一把眼睛,轻轻唤道:“阿林,我没有家了。”
青山门就是他的家,青山门中人就是他的家人。
“嗯。”江照林也轻轻回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