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心园里一个人也无。
丰臣昨夜没留宿在四心园里,他们那一场争执过后,他当夜就开车回了公馆。
郁晚阳壮着胆子往走廊尽头走去,新鲜的血迹就半凝在地上。
廊下的黑猫静静立在那里,一双放着光的琥珀样的猫眼侵略性的盯住她,她瞥见了,心里发毛,紧抿住唇,深吸一口气往前走。
断断续续地呜咽声愈来愈清晰了。
门把手凸起的门扭上皆是血印。
郁晚阳轻轻推开门......
她怎么也想不到那是周妈......
这间房里堆放的满是杂物,经年的霉扑气卷着飞扬的尘光,凄凄暗暗的,有种说不出来的压抑。
而周妈,就缩坐在墙角的一张破木椅上,脸色呈现出一种失血过多的煞白。
血濡的长衣裤,滴滴啦啦的在地上,身下是一滩滩暗褐色的液体。
郁晚阳吓得面色一白,连退了数步,后背全是冷汗,这样一种触目惊心的场景,鼻腔里满扑着浓烈的血腥气,她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周妈渐渐地神志不清起来,双眼无神地瞪视着地面,手上还紧紧地攥着一只折了半截的脏污了的鸡毛掸子。
郁晚阳只觉得浑身爬上来一层细细密密的凉意,她返身回自己房间,忙拨了电话去丰公馆。
“喂?丰先生在不在?”
她声音焦急,带着分明的颤意。
“您是哪位?”
接起电话的女佣声音粗嘎而不耐烦。
郁晚阳心里发急,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一些,“你只管找来丰先生!”
然而那女佣却推说丰先生不在,便没好气地挂了电话。
郁晚阳不由的一呆。
四心园身处城外最偏僻处,虽有山有水,景致独佳,然而也正因此僻静,所以门可罗雀,来来往往的也只有鸟兽飞禽。
方圆几里远山环绕,久不见炊烟人家。
寻不见谈笑鸿儒,往来亦无白丁。
郁晚阳没办法,只得凭着记忆挂了一通电话给艺华——平常号码簿子总是周妈随身收着,郁晚阳自己却不大晓得。
或许倪东胜看不起她,丰家的佣人以为她下作,丰臣亦认定了她只会坑蒙拐骗,但艺华指着她赚钱,至少还容她驱使,可谓是有求必应。
总将近有两个钟头,段正杰终于带着市立医院的一位德国医生风尘仆仆的驱车赶来。
周妈早被郁晚阳安置到上房里的大床上,或许是失血过多,或许是受了惊吓,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地上吐得都是秽物。
德国医生一进门就皱了眉头,谁都没料到情况这样的严重。
段正杰尚且比不上郁晚阳镇定,姑娘似的以手掩住口鼻,大惊失色,一边抖着声音问道:“这是......这是怎么了?”
郁晚阳咬了咬嘴唇,无言的摇头,痛切的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知道打一搬进这四心园,周妈便一直满心的嫌弃,在周妈眼里,哪儿都比不上老东家的富丽堂皇。
周妈一进园子便拖腔拉调的说——“有蛛网呢太太!”
于是今日清晨非要去扫檐角的蛛网,站在铁制的栏杆上去够,然而远处忽然悠悠飘来一个鬼影似的东西,并着脚底下一声诡异的猫叫,周妈受了惊,一下没站稳,跌下来,两腿叉着,正掉在细铁栏杆上。
真是噩梦。
雪亮的钢制手术刀上终于也沾满了血迹,德国医生表情严肃的站起身来,操着蹩脚的中文一字一顿的说道:“如果今夜这位女士,没有因为感染而发烧,或许就能够撑过来......”
郁晚阳眼睛里虽然黯然,可到底还亮了一星希望。
然而当夜周妈就烧起来,浑身烫的吓人,一团热气在周身蒸腾着。
烧得糊涂了就开始胡话,说园子里有鬼,说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说不做亏心事,就不怕鬼敲门。
周妈怪叫起来,神色惶恐地骇人,一下又紧攥住郁晚阳的手,涌泉似的直流眼泪。
还说叫太太一定原谅她......
郁晚阳不知要原谅她什么,一时五味杂陈,这还是她来到这世界后第一次面对生死。
德国人亦没有办法,拼尽他毕生所学,各样的治疗方法都用上了,还是不见好转。
郁晚阳起先还急得团团转,段正杰便不住的拍着她的背作安抚,可他自己亦吓得够呛。
后来郁晚阳慢慢平静下来,也不说话,也不动,只是坐在床边上,拉着周妈的手,神色惘惘地,连眼神都显得空洞。
这一整个晚上,他们三个人就石雕一般的守在这间上房里头,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生命流逝了......
丰臣不知是忙还是如何,总也联系不上。
**
第二日入殓,她请了几位僧侣来做法事。
棺材是她拜托了段正杰去城里找来的,因为急用,棺材铺的老板反而狮子大开口,费了好大价钱,也不怕有损阴德。
按照规矩亦通知了何家,然而何家人无动于衷,只派人送来了几块大洋,说是留作置办纸马素车、香炉锡箔。
郁晚阳一概退了回去,她晓得何家人的态度,只怕往后又落了口实,以为她不过是贪图他们的钱财。
过了午后,一日也没说话的郁晚阳终于开了尊口,请人家将棺椁抬向化人场上去了。
送完周妈最后一程,郁晚阳谢绝了段正杰的好意,一个人自顾自地回了四心园。
反正她亦没有安身的地方,只得孤身在四心园里继续的为钱卖命。
没有佣人,上房里尚未更换床褥,血濡的被单一片暗褐色,在红木家具的映衬下格外的凄艳。
郁晚阳便也不回房里去,只坐在窄桥的台阶上发呆。
日头惶惶的照着,沙土尘石,平地水波,绿荫浓厚的打着焦卷儿,叫人平白心生一股绝望。
将近傍晚的时候,秋日的艳阳终于歇下来,天地也安静了。
然而却倏忽一阵刺耳的汽车喇叭响。
连着几辆车,走下来一群的男男女女,各自手上捧着几样东西。
打头走进来的一对男女看着可真般配,郎才女貌也不过如此。
郁晚阳定睛看了看,原来是丰臣同祝青。
她这里死了人,祝青反倒大张旗鼓的住进来了......
好不热闹。
女主的喜是喜,哀是哀,每一样心绪都是可举书同庆的,然而她郁晚阳不过是这书中一个恶毒女配,所以配不上什么人为她分忧解难。
郁晚阳木木地想着,然后就这样迎着晚风扯了扯嘴角,微笑起来,连舌尖也生凉。
祝青脸上喜气洋洋的,终于走近了,郁晚阳才看到她穿的是一身嫩黄绫子薄夹旗袍,领口袖口皆是清一色葱白缎的绣花滚边,外面又罩着一件绒线衫。
“郁小姐好呀~”
祝青心情不错的舒心一笑,同抱膝蹲坐在窄桥上的郁晚阳打招呼。
郁晚阳看她一眼,紧闭着嘴,不作声。
丰臣在祝青身后微微皱了眉头,脸色不大好看。
郁晚阳钻研心理学十来年,又怎么会看不出丰臣的心思。
他一定是以为她又开始耍脾气,使脸色,端架子,故意叫人难堪。
祝青身后跟着的一个小丫头咧着嘴巴,嘻嘻的冲郁晚阳挑衅的笑。
郁晚阳怔了怔,几乎落泪,搁在膝头的两手不由自主地轻轻发颤,她心里犹自痛切着,然而竭力自持着站起身来,状似随意的扑扑身上的灰尘,咬着牙走开了。
丰臣脸色一变,一向稳重自持的脸上终于现出不一样的情绪。
他心中控制不住的咯噔一下,总觉得大事不妙,仿佛如果再不做些什么,这个女人就又要消失了。
像多年前那般。
祝青偏过头看向身后的丰臣,嘴角的笑意渐渐敛起。
这个她深深爱慕着的,一向强大而理性的男人,此时正定定看着郁晚阳远去的背影,眼神中竟然有些着慌不安。
她不解而紧张的攥紧了右手,不相信丰臣会为了这么一个薄情寡义又拜金势利的女人而记挂悬心。
“臣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忙啊?箱子还是让我自己来提吧......”
她抬起眼帘,用一种乖巧的声音故意这样试探。
丰臣看了她一眼,不知怎么的就忽然没了一向的风度,竟果真将箱子递到她手上。
“也好。我先去看看晚阳......”
一句“晚阳”顺口就说出,亲昵的连他自己都暗暗一怔。
然而已顾不得这些,他抬步便走。
窄桥上只留下半张着嘴巴惊讶的祝青,与祝家的一众仆佣。
她嘴唇嚅动,似乎想开口挽留,然而看着丰臣那样坚决的背影,竟一字也说不出来。
琉璃一样的棕褐色眼睛里,渐渐漫上一层水汽。
祝青望着远处的那个“心机深沉”的女人,心中一片难言的哀戚与嫉恨。
她是一向总以为这世上只她一人最清白可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