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天气预报说接下来的几天H市都将会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今天早上却突然下起了暴雨。
来势汹汹的雨点伴随着雷暴,还没等到课间,外面的天就已经黑了。
教学楼外让无数九中学子引以为傲的百年樟树在狂风中簌簌,窗外颇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这种天气不适合学习。
因此,当九中的校长神色匆匆地刚从会议室里出来,就被不少正在教师里上课的学生看了去。
“这是怎么了?”有人好奇。
九中新换的校长姓潭,不久前刚从高校一把手的位置退下来,在教育领域令闻广誉。
他出现在学校倒也正常。但偏偏常年以和蔼老者形象面对学生的谭校长,今天不仅极为重视地穿上了西服,身后更是跟着教导处主任、学科组长等在内的一众学校领导。
看这架势,不像是日常的教学巡查,反倒是要去见什么大人物。
有的学生消息灵通,“听说是为了高三七班前几天打架的事。”
这话一出来,大家瞬间就懂了。
九中全名H市高级外国语实验学校,是挂名省教育部直属管辖的国际高中,虽然是公立学校,但由于几乎变态的教育资源和师资力量,能够在九中读书的学生必然是人中龙凤。
而高三七班又更为特殊。
七班的学生全都非富即贵,甚至H市还有过“资产不排全国前百,孩子连七班的门槛都够不到”的调侃。
毕竟现如今华国首富段秉衡的独子,段星洄,段小少爷,就读的正是高三七班。为了能与段家拉近关系,七班教室里坐着的全是商政两界下一辈的翘楚。
段星洄为人并不张狂,但偏偏有个全国乃至全球闻名的爸,他的一举一动就不可能低调。
更何况上周他打架的那事也没避着谁。
一米八的少年凌厉桀骜,突然发难,在楼道口拽着同班学生的衣领,面无表情,拳拳到肉,亲眼看见的人都说现场极为惨烈。
事后学校里还有人传,段星洄打的那人,与段家是亲戚关系。
不过他们俩为什么会打起来,就没人知道了。
吃瓜的学生不知道,九中校长倒是有些头绪。
这点头绪,弄的他脑袋更疼。
最近H市大降温,空气不凉不热。没精力去关心那些扒着窗户往外看的高低年级学生,著名的教育学家却拿着手帕一个劲地擦拭着额角冒出的汗珠。
“确定是段总亲自过来?”
教导处主任:“对,办公室已经和寰宇集团联系过,段总这次是专门与您沟通上周发生的事情。”
“另外几个孩子怎么说?”
“对方还是不同意私了,派了个代表,说是要和段总当面谈。”
“谈?谈个屁!”
想到事后与在场其他学生的了解沟通,谭校长一阵心堵,打架这事不是谁最先动手,谁就不占理。
偏偏发生冲突的缘由,他们即使是作为师长也没办法放在明面上说。
“真是群活祖宗。”
段秉衡作为家长,愿意亲自来一趟学校自然是好事。
但每当面对这位频繁出现在财经杂志封面、身价过千亿、被国际金融组织评为全球最成功的实业家时,交了一辈子书的谭校长也紧张啊!
谭校长偏头吩咐负责这件事的教导处主任继续加强与对方家长的沟通,笔直的马路尽头驶来一辆轿车。
黑色的劳斯莱斯奢华低调,流畅大气的线条却无一不彰显出用金钱堆积出的沉稳质感。
轮胎在潮湿的路面上扬起水雾,轿车缓缓停在九中门口,随着助理举着伞打开车门,铮亮的皮鞋落地,男人低首,黑裤长腿,从车中出来。
男人身姿挺拔如松,周身携着淡淡的檀香。
其他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都喜欢通过佩戴价格不菲的名表来彰显自身的权势财富,但段秉衡手腕上只佩戴了一串素净的佛串。岁月洗刷了他所有的张扬,留下的只有架海擎天、位高权重的沉稳气场。
随着段秉衡的到来,压迫感有些沉重。
在教师学生面前态度严肃庄重的校长立马笑着迎上去,“段总。”
段秉衡颔首示意,简单寒暄几句,校长正打算将人迎到自己的办公室,却见段秉衡微微侧身,声线低沉。
“还不下来?”
众人这才发现装饰高级简约的车内还坐着一个人。
段星洄靠着窗,在同龄人中算是高大挺拔的身形修长。他穿着件烟灰色的带帽卫衣,外面松松垮垮地套着件九中的外套,卫衣的拉链被他抵到了最上面,遮盖住了下巴,也挡住了大半棱角分明,骨相极佳的脸。
听到声音,上个月刚染的粉毛抖动,吊儿郎当地偏头看过来,混不吝的气质显露无疑。
“段星洄。”
外人面前,段秉衡不咸不淡地出声,但已经隐隐约约带着警告的意味。
“下来。”
青筋与骨节都异常分明的手指转动着腕间的佛珠,段秉衡表情未变,但周围的温度却仿佛将至冰点。
任谁都能感受到这对父子所在的空间气氛里的焦灼,但偏偏造成当前恐怖氛围的段秉衡却像是根本感受不到,凌厉而锐利的目光轻敛,冷清且静默地落在始终未动的粉毛少年身上。
成熟男性与稚嫩青年的区别在此刻就完全显现出来了。
哪怕段星洄去哪儿都要被叫一声段少,是学校老师头疼但不敢招惹的问题学生,但在此时此刻,他也不过是段秉衡的儿子。
是单身多年的华国首富,段秉衡,亡妻留下的唯一儿子。
“啧。”
时间不过几秒,谭校长正打算当个和事佬,缓和下气氛。
却听见段星洄轻讽一声,拉开就近的车门,没打伞也没看这边,戴上帽子,单肩拎着书包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了。
被大力合上的车门发出的沉闷声响比雨点还要压抑地砸在众人心尖上。
谭校长又擦了下汗,“顾同学挺有个性,是件好事哈哈。”
为顾秉衡撑伞的特助收到自家老板的眼神示意,立马安排专人跟上顾星洄。
直至少年桀骜的身影消失在学校的铁栅栏后,顾秉衡才收回视线,淡声道:“给您添麻烦了。”
“没有没有,这本来就是我们的工作。”谭校长弯着腰,“您往这边走。”
…………
段星洄确实打了人,他不隐瞒,也不否认。
他知道动手这种行为不好,但却并不觉得自己做了错事。
那些人,该打。
怪就怪他怎么就没下死手谱,还留了那几个傻逼一条狗命。
至于他爸要和老师面对面聊些什么,段星洄没管,反正总归就是那么些屁事。
甩开他爸派来的眼线,段星洄转头就买了张火车票。
因为暴雨,省内的高铁线路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从H市到汉津市的直达高铁更是晚点了四五个钟头,从高铁站出来,外面的天已经完全,街旁的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雪光似的,映照着天空扯絮般的瑰红晚霞。
不像H市自建国起就是老牌的发达城市,前些年刚被评为新三线城市的汉津,空气里都是质朴的生活气息,与纸醉金迷的大都市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段星洄出站台前看了眼时间,不过才刚过七点,小城的路边就已经基本上看不见行人。
视线碰到站前广场上“欢迎来到汉津市”的几个大字,段星洄鼻子发酸,压下委屈和难过,呼出一团浊气,双手插着兜,避开前来旅游的老年旅行团,段星洄轻车熟路地在路边拦下运行的的士。
“北江路79号,旧三中旁边的小巷子,去不去?”
快到收班的时候,不是大单,的士师傅本要拒绝,余光从后视镜看到少年衣服上露出的名牌logo,话说出口的半途却变了主意。
“育才路最近在修自来水管道,从派出所到五步街都被封了,不好走咧。”
温热的车厢里鼓进夜晚的水汽,又很快被闭合的车门隔绝在外。
段星洄神色恹恹:“那就绕江津大道。”
的士师傅撇嘴,本以为来了个冤大头,没想到还是个本地人,特意往后面又瞅了眼,落到段星洄脸上,突然对上这号人物。
扭身看过来,惊讶道:“诶!你是不是老沐家那外孙?”
汉津市就是这么个小地方,作为县城的津北区就更小,住了一辈子的人在路上遇见谁都能扯上些关系,更何况是住在育才路上的沐肇明。
整个汉津谁不知道他家的女婿最有出息,津北那几条贯穿南北的主街,全是他出钱翻修的。就是可惜老杜闺女,遇上了那档子事,年纪轻轻就没了命。
要不说好人有好命都是放屁。
认出了来人,的士师傅的态度变化的翻天覆地。
“算了算了,不收你钱,我免费送你一趟。之前我帮人看厂遭了贼,还是你外公把钱追回来,不然我早就去喝西北风喽。”
追忆往昔,的士师傅的话就多起来了,一路上,嘴就没闭上过。
话里话外都是对段星洄外公的感谢。
把人送到育才路的巷子口,一辈子都在为生计奔波的中年男人还在感叹当年的汉津市有多么不太平。
“帮我跟沐警带声好啊。”
的士师傅扯着脖子在离开的少年背后喊,关上车灯,正打算离开,却发现后座的夹缝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塞了张红色的票子。
大腹便便的汉子五味杂陈地“哎呦”了一声,“这孩子。”
…………
卷席整个南方的暴雨刚停,城市各处的灯火从细长的水珠中折射而过,晕出朦胧璀璨的光雾。
育才路尽头的老居民楼里有人在办喜事,各式各样烟花噼里啪啦的声响就没断过。
段星洄往里走了几百米,便看见的士师傅嘴里当年有多么英俊神武的沐警官,此刻正端了张板凳,躬着腰,一瘸一拐地从楼道里出来。
沐肇明的腿是零几年追捕逃犯时受的伤,那年又碰上他妈去世。接连经历两次打击,曾经扎根在基层多年的老刑警便向组织申请,主动从一线队伍退了出来。
这一退就是这么多年。
“怎么了?又跟你爸吵架了?”
虽然退了休,沐肇明的直觉还在,明明背对着头也没抬,一张嘴便能猜中来人是谁。
段星洄语气生硬:“没有。”
沐肇明笑眯眯地松开凳子:“你爸的电话已经打过来了。”
段星洄坐到他对面:“那您还问。”
段星洄小时候跟沐肇明住过一段时间,读书后被段秉衡接到了H市,每逢节假日也都会回来。
比起被万人敬仰的段秉衡,段星洄更愿意和他这位为老不尊的外公待在一起。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段星洄在学校里做出的“英勇事迹”。
递出双未拆封的一次性筷子,沐肇明掀开菜罩:“从H市过来饿了一路,先吃饭。”
“这也是我爸说的?”
“我还能不了解你?说吧,到底咋了?”
段星洄只当没看见晃晃荡荡的小桌板中央放着的生日蛋糕,再开口,鼻子却像是被东西堵住了。
“就是我今天生日,我想来看看您。”
沐肇明一乐:“呦吼,果然是长大了,还记得我这位孤寡老人。正好我今天去棉纺厂那边打了米酒,十六岁也算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特例允许你喝一杯。”
像是想到了什么,沐肇明发出一声感叹:“听到那些鞭炮了吗,今天,可是个好日子。”
沐肇明为酒不欢,段秉衡偶尔来也会陪他喝上几杯。但这还是他第一次松口让段星洄喝,就是理由选得奇怪。
拆开筷子外的塑料膜,段星洄问:“别人家有喜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开心嘛,度数不高,小喝一杯不碍事。”
说着,沐肇明将蛋糕往段星洄面前推了推,“咯,专门去给你买的。你妈小时候特别爱吃这家的蛋糕,每次只要是哭,买了他们家的蛋糕总能哄好。”
段星洄低头揉了揉鼻子,“我没哭。”
“行行行,这条街上就我一个好哭佬行了吧。”
“这话可是您自己说的。”
“臭小子。”
沐肇明今天兴致颇高。
可能是久违的暴雨洗刷了街头巷尾的燥热,亦或是育才路上久违的喜事让他想到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握着几毛钱的塑料杯,没夹一粒花生米,几杯浊酒就下了肚。
后面觉得不尽兴,沐肇明又从屋子里翻出了瓶他爸不知什么时候提来的茅台,混着米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段星洄没拦他,因为每次外公提到了他妈总会这样。
至于那块甜的发齁的纯植物奶油蛋糕,不好吃,但最后全都进到了段星洄的肚子里,等他抬起头,沐肇明已经喝醉了趴在桌子上。
段星洄起身,准备将他扶到屋里去睡,从桌子对面绕过去才发现他嘴里还在轻声念叨着什么。
仔细听。
曾经意气风发的刑警,头发花白意识模糊地念叨着死去女儿的名字。
“绒棉,棉棉……”
素冷的夜光在段星洄的瞳孔里变得杂糅,又被一团漆黑所吞没。
空气很沉,闷得人难以呼吸。
忍了整整一路的段星洄蹲在地上,一米八的少年桀骜不驯,抱着膝盖,终于,无声又落寞地哭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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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