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又传来两个狱卒的闲聊声,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哎,三郎!”张二柱把烟杆在柱角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湿地上,“你这急急忙忙的,是要去哪儿?”
李三郎脚步顿住,回头时脸色有些发白,怀里的布包攥得更紧了,布角都被手指捏出了褶皱。
“没、没去哪儿,就是想早点换班。”他声音压得低,眼神还不自觉地往牢房方向瞟,像是藏了什么心事。
张二柱挑了挑眉,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指尖触到对方的差服,才发现那布料磨得薄如蝉翼,袖口还裂了道细缝。
“换班?你往常不都爱多待半个时辰,跟牢里的老狱卒学辨药吗?今儿怎么反常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李三郎怀里的布包上,“再说了,你那把短刀呢?去年你爹给你打的那把,你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怎么今儿没带?”
这话戳中了李三郎的心事,他喉结滚了滚,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声音里添了几分涩意:“刀……刀当了。”
“当了?”张二柱吃了一惊,烟杆都差点从手里滑下去,“你疯了?那刀可是你爹临终前给你的念想,再说天牢里当值,没个家伙什怎么行?”
李三郎猛地攥紧了布包,指节泛出青白,布包里的东西硌得他掌心发疼——那是刚从药铺抓的药,治他娘的咳疾,光是那几味药材,就花光了他最后一点积蓄。
“我娘的病又重了,昨夜咳得整宿没合眼,大夫说再拖下去,怕是……”
他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眼眶也隐隐发红。
“当铺的掌柜说,那刀能当五两银子,够抓半个月的药了。念想再重要,也没我娘的命重要啊。”
张二柱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也跟着发沉。
他知道李三郎家里难,娘常年卧病,就靠他当衙役这点俸禄撑着,可没想到已经难到要当传家刀的地步。
“那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啊!天牢里鱼龙混杂,没个兵器在身,万一出点事怎么办?”
“能有什么办法?”李三郎苦笑了一声,抬手揉了揉发红的眼角。
“我已经去账房问过了,这个月的俸禄要等月底才发,可我娘等不了那么久……方才去药铺,掌柜的都说了,再凑不齐银子,就不给抓药了。”
他说着,忽然想起什么,眼神闪烁了下,又飞快地移开视线,“好在……好在方才得了点机缘,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张二柱刚要追问“什么机缘”,远处忽然传来牢头的吆喝声,催着李三郎去换班。
李三郎应了一声,抱着布包匆匆说了句“回头再聊”,便快步走了,廊下只留下他急促的脚步声,混着风里的潮气,渐渐消失在拐角处。
张二柱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烟灰,轻轻叹了口气。
天牢里的差事本就苦,再遇上家里的难事,怕是任谁都扛不住。
只是他没多想,李三郎嘴里的“机缘”,竟和牢里那位被囚的安大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半柱香前。
石壁沁出的寒意顺着衣料渗进骨缝,安比槐蜷着腿靠在墙角,指尖却反复摩挲着藏在袖口内侧的物件。
那是枚成色极佳的赤金扳指,边缘刻着细密的缠枝纹,原是他去年生辰时,借着孝敬的由头从盐商手里得来的。
此刻扳指被体温焐得温热,却仍抵不住囚室里的湿冷,像块烧不热的烙铁,硌得他指节发紧。
“哐当”一声,铁栅栏被推开,送晚食的衙役低着头进来,粗瓷碗重重搁在石桌上,溅出几滴浑浊的菜汤。
安比槐抬眼扫去,见这衙役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差服,袖口磨出了毛边,腰间系着的布带打了好几个补丁,连平日里插在腰间的短刀都没带。
倒像是近来手头紧,连兵器都当出去了。
他没像往常那样沉默,反而轻声唤住人:“小哥留步。”
衙役脚步一顿,回头时满脸不耐,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灰:“安大人又要怎地?热水昨日不是给过了?”
安比槐没在意对方的语气,只缓缓抬起右手,袖口滑落少许,露出那枚赤金扳指的一角。
昏黄的油灯下,金子泛着柔和却扎眼的光,衙役的目光瞬间就黏在了上面,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
“小哥看着面生,想来是刚调来看守天牢的?”安比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刻意放软的温和,“我瞧你差服旧了,许是家里有难处?”
衙役眼神闪烁了下,往后退了半步,却没立刻走:“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朝廷有规矩,囚犯不得私相授受。”
话虽硬气,可目光却没离开那枚扳指,手指还无意识地攥了攥腰间的布带。
安比槐瞧得清楚,那布带里似乎裹着什么,鼓鼓囊囊的,像是药包。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安比槐指尖勾着扳指转了圈,金器摩擦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囚室里格外清晰。
“我知道小哥有难处,不然也不会连兵器都当了。这扳指,成色你也瞧见了,拿去当铺,足够你应付一阵子急用钱的事。”
衙役呼吸明显重了些,嘴唇动了动,却还是咬着牙:“大人想让我做什么?若是越狱、传假供,我可不敢。”
“不敢就对了。”安比槐笑了笑,那笑容里没了往日的锐利,只剩几分恰到好处的恳切,“我只求你帮我递句话,给林如海林御史。”
“林御史?”衙役猛地抬头,眼里满是诧异,“你找他做什么?听说他自夫人没了后,就不大管外头的事了。”
“正因如此,才要找他。”安比槐身子往前倾了倾,声音压得更低,“你只需告诉他,‘盐灶起烟,故人惦念’,请他来天牢见我一面。别的不必多言,也不必问缘由。”
他说着,将扳指从指尖褪下,轻轻放在石桌上,推到衙役面前,“这东西,算我谢你的。成与不成,全看小哥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衙役盯着那枚扳指,又看了看安比槐沉静的眼神,手指在身侧攥了又松。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他终于咬了咬牙,飞快地将扳指揣进怀里,又警惕地看了眼门外,压低声音道。
“我只能帮你递话,他来不来,我可保证不了。还有,这事要是漏了,我概不承认。”
“自然。”安比槐靠回石壁,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小哥放心,我不会连累你。”
衙役没再说话,端起空碗快步走了出去,铁栅栏关上的声响落定后,囚室又恢复了死寂。
安比槐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右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扳指的余温。
他想起方才衙役腰间的药包,想来是家里有人重病等着用钱——这枚扳指,赌得不算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