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步评估,”安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她必须让眼前这头能听懂人言的恐怖生物理解事态的严峻,“腹部开放性损伤,创口深及腹腔,高度怀疑肠道受损。大量失血,血液呈黑蓝色——这是严重神经毒素中毒的典型症状,必须立即清除毒血,控制出血,防止失血性休克和毒素进一步扩散……”
她顿了顿,目光又扫过那庞大的躯体,“右前肢严重撕裂伤伴粉碎性骨折,同样需要紧急清创固定……”
深吸一口气,她强迫自己直视那双不知何时又微微掀开一丝缝隙的熔金竖瞳,那里面翻正涌着非人的痛楚与不耐。“你相信我,作为一名外科医生,我制定的救治方案是……”
低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烦躁,粗暴地截断了她:“聒噪!动手!”简短的两句,如法官的法槌,一锤落下,不容置疑。
它重新阖上眼帘,巨大的尾尖无意识地扫过地面,犁出道道深痕。
安瓶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翻腾的焦虑压回心底。
没有时间踌躇了。
她迅速选定手术地点——溪边一处背靠陡峭山壁、带有天然高台的位置,便于取水,也利于操作。
当她指向那片区域,费力地向巨兽解释意图时,这庞大的生物只是沉默地瞥了一眼她头顶的照明灯,便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依言挪了过去。
它沉重的身躯碾过茂盛的草地,留下狼藉的辙印。当它最终在指定位置俯卧下来时,隆起的肩胛轻松高过安瓶的头顶,月光下,那狰狞的腹伤宛如一道通往地狱的裂谷,幽深可怖。
安瓶奔向河边,进行术前清洁。
溪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银光,清澈见底。
安瓶俯身掬水,用力搓洗手上沾染的粘稠黑血。山泉沁骨的凉意漫过手腕,冰凉的触感让她此刻才恍惚生出一丝不真实感——这一切,竟是真的。
她利落地褪下沾染血污的衣物,“但愿别感冒。”她自嘲的自言自语。
全身衣物尽褪,她一头扎入沁凉的夜河中。一头会说人话的巨兽是否会窥视偷看,她已无暇顾及。巨兽的毒血若不及时清理,而她身上又遍布细微创口,她不敢赌自己能否完全抵抗毒素侵袭。
这次洗浴,不仅是手术前的净化,更是对她自身生命的一道屏障。
在黑暗中快速完成战斗澡,确认所有污秽都被彻底搓洗干净,安瓶才换上双肩包里唯一一套备用的冲锋衣。小薰体型娇小,安瓶自己也非大骨架,加之年轻了十多岁,身形更显单薄,衣服穿着倒也算合身。
第一次在野外进行大型手术,奢望无菌消毒池是不可能的了,但洁净的水源却必不可少。安瓶掏出紫外线消毒器,小心地放入一个相对避风的浅坑,开始对河水进行简单的微生物灭活处理。
当她再次返回时,巨兽已不知何时燃起了一堆巨大的篝火。幢幢跳动的火光下,安瓶宛如一位深入敌营、孤注一掷的将军。她登上高台,“麻醉剂不够了,手术过程……会极其痛苦……”此刻,她已备好净化过的清水,戴妥橡胶无菌手套和防护面罩,强光手电稳稳固定在帽檐。医药箱层层展开,最大号的手术器械在月光与火光的交映下,泛着森然的寒光。
“……我需要你的绝对配合,”她的声音透过面罩显得沉闷而干涩,宣告无麻如同下达死-刑判决,“任何挣扎都可能瞬间要了我的命,也彻底葬送你的生机。”
巨兽庞大的头颅微微抬起,熔金的竖瞳掀开一道凉凉的缝隙,目光扫过全副武装的安瓶。它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嗤音,仿佛在嘲弄她的多虑。
“不必。”
低沉的声音蕴含极尽威严,“我承诺,在你工作期间,不会因疼痛对你发起攻击。”
说完,它再次垂下头颅,紧闭双眼,仿佛沉入无边的死寂。唯有那绷紧如钢铁、正微微颤抖的庞大身躯,无声地诉说着它正在对抗何等可怖的剧痛。
踏马的!安瓶在心中暗骂,那就一支都不用!
真想不明白,一头野兽哪来这么强的自尊心?!承认怕疼会死吗?!简直是晚期大野兽主义癌!!
压下所有腹诽,安瓶眼神骤然锐利,手中柳叶刀寒光一闪,果断地切向巨兽腹部伤口最外层已然腐-败的皮肉。
“嗤——”
刀刃切入肌理的声音沉闷而粘腻。就在刀锋落下的瞬间,俯卧如山的巨兽,全身肌肉猛地一僵,如同瞬间被浇铸成了永恒的青铜雕像,连胸腔的起伏都彻底凝滞。
一刀,两刀,三刀……腐肉被一块块剥离、剔除,露出下方更加狰狞、血肉模糊的创面。
它巨大的利爪深深抠入泥地,坚硬的岩石在爪下如同朽木般碎裂。
安瓶的心脏狂跳,握刀的手却越来越稳健。多年手术台的千锤百炼,让她在最极端的压力下也能保持绝对的冷静、专注与稳定。
每一次下刀,都伴随着巨兽身体无法抑制的、如同大地痉挛般的剧烈颤抖!那震颤透过高台传递到安瓶脚下,震得她脚底发麻,让她一度怀疑,她站立的地方,是一处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
巨兽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哀嚎,只有喉咙深处压抑着一种如同从深渊最底层传来的、沉闷如雷的低频震颤,那是痛苦被强行锁死在喉间的无声咆哮。
当柳叶刀切开更深层的筋膜组织,暴露出腹腔内断裂的森白肋骨和受损脏器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腥臭与脏器特有气息的恶浪扑面而来。暗黑色的、粘稠如沥青的毒血从创口汩汩涌出,滴落在旁边的草地上。
“滋啦——”令人头皮发麻的腐蚀声骤然响起。
被黑蓝色毒血溅到的青草和低矮灌木,如同被泼上了强酸,瞬间腾起刺鼻白烟。植物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焦黑,甚至下方的地面也被蚀出星星点点的坑洼。
安瓶倒抽凉气,防护面罩下的脸色变得铁青,这毒素的烈性远超她的预估。
清理腐肉、剃除伤口边缘的毛发、反复用灭菌水冲洗……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每一步都考验功力。她需要攀上高台,借助绳索固定身体,去处理深层的创口。此刻她不得不再次感谢小薰——为了登山,她的双肩包准备得超乎想象的齐全。
整个手术过程,巨兽始终沉默,它履行着承诺,躯体尽量维持纹丝不动。只是那双紧闭的眼皮下,熔金的瞳孔时而会猛然睁开一条细如发丝的缝隙。那缝隙中射出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漠然或探究,而是纯粹野兽般的、嗜血凶戾的寒芒。每一次无意间对上这目光,安瓶都感觉自全身的血液被冻结,但她手中的动作却不敢有丝毫迟滞,她继续硬着头皮,争分夺秒。
终于,所有嵌入腹腔的尖锐碎骨被全部取出。安瓶拿起负压引流管,深吸一口气,凑近巨兽巨大的、覆着绒毛的耳朵,用尽力气喊:“需要放血,腹腔积血太多了。现在……用力呼气。”
随着她的指令,巨兽紧绷如铁的腹部肌肉猛地一松。
“噗——!!!”
如同高压水闸骤然炸开,一股粘稠如石墨的血柱混合着大量腐-败的脓液和组织碎块,裹挟着强劲的气流和令人作呕的恶臭,如溃堤的洪流从腹腔巨大的创口处狂喷而出。
“唔啊!”安瓶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就被这狂暴的血柱和汹涌的气浪狠狠掀飞出去,又重重摔落在几米外湿冷的草地上。
防护面罩和医用手套的外层瞬间糊满了粘稠的毒血。她惊恐地看到,溅落在冲锋衣袖口和裤脚上的几滴毒血,正发出“滋滋”轻响,迅速腐蚀着坚韧的纤维布料,腾起丝丝缕缕的白烟。
不敢有丝毫耽搁,安瓶挣扎着爬起,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溪边,粗暴地扯下被污染的防护装备,疯狂用溪水冲刷双手、手臂和面颊及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
直到皮肤被搓得通红破皮,反复确认没有任何毒血残留,她才像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虚脱般地跌坐在岸边的湿石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当她休整完毕,带着一身水汽和疲惫回到手术地点时,巨兽腹腔内积存的毒血已经从最初的狂暴喷射转为淅淅沥沥的滴落,血液的颜色也由漆黑暗蓝,变成了相对正常的、带着生命力的艳丽殷红。
大量的毒血和坏死组织在它庞大身躯下淤积成一片触目惊心、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污秽沼泽,周遭的植物早已尽数枯萎焦黑。
安瓶迅速用药箱运来灭菌净水,开始对巨兽沾染毒血的腹部皮毛和创口内部进行大面积、反复的强力冲洗。
水流冲刷着残留的污血,发出哗哗的声响,稀释着那片死亡沼泽。
“毒血只清除了大部分,血管里肯定还有残留,”安瓶再次凑近巨兽的耳朵,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你的身体构造跟人类不同,我也是第一次为你这种……物种动刀,完全是摸着石头过河,但我保证不会害你,现在为你注射解毒剂,希望能帮你清理掉残余的毒素。”
她不待巨兽回应,已取出药箱里唯一一支强效广谱解毒剂,挂上输液袋。将针尖埋入巨兽腹腔内靠近主要血管的区域,并用止血钳暂时钳夹住主要的出血点。
“静脉滴注大概需要两个小时,这期间我要为你缝合腹腔伤口,千万、千万不要扭动!”她再次郑重地、几乎是恳求般地叮嘱。
巨兽依旧沉默,它的胸腔随着深长的呼吸缓慢起伏,似乎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但安瓶知道,它听得到。
它一直在听。
内脏的缝合是极其精细而耗时的工程。
没有助手,没有自动缝合器,全靠她一双灵巧的手,在巨大而深邃的创口内穿针引线。汗水一次次浸湿她的鬓角,又顺着额角滑落。巨兽的配合度高得惊人,它庞大的身体如同凝固的山石,只有细密的肌肉纤维在缝合针的牵引下会让它不由自主地发生轻微的、触电般的抽搐。
皮肉外层的缝合才是真正的体力与意志的考验。
这巨兽的皮肤坚韧得超乎想象,即便已经清理掉厚重的皮毛,沿着肌理的走向一点点抻平、对合那些狰狞翻卷的皮肉边缘时,安瓶几乎要调动全身的力气。缝合针一次又一次地崩断,细密的血珠也不时从坚韧的血管壁渗出。
她不得不频繁停下,进行繁琐的止血操作。
小心翼翼,全神贯注,当最后一针缝线打结剪断,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极淡的、如同蟹壳内壁般的青白色。
过程中,安瓶用断了六根缝合针。
她颤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手,将滴空的解毒剂输液袋针头轻轻拔掉。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灵魂,虚脱般地瘫坐在浸透了冰冷露水和浓重兽血腥气的草地上。
她累到连弯曲一根手指都感到是种奢望。
夜风掠过空旷的原野,带来远方溪流若有若无的潺潺声,以及篝火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
巨兽依旧如一座沉默的山峦般俯卧着,双眸紧闭,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而它腹部那道被无数精密缝线强行弥合的巨大裂口,在熹微的晨光下,如一道狰狞而庄严的勋章,无声地证明着刚刚那场在痛苦与意志边缘挣扎的、惊心动魄的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