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晏五年春,昌宁长公主别院。
只见园中假山流水,傍花随柳,丝竹管弦之声宛转悠扬,青衣小婢流水般在席间穿梭捧茶端碟,众人的目光偶尔落在中间舞姬的曼妙舞姿上,偶尔又移向上手的主人家,想起近来朝中所传闻的消息,对视一眼后纷纷若有所思。
昌宁长公主程昭瞥了眼席间,无不是各家夫人携着未嫁小娘子说话打趣兴致盎然,又看向略高自己半阶的桌后空空如也,眉梢一瞬间拧了起来,微不可见的摇头无奈后,随即看向身边的侍女松萝。
松萝微微躬身:“管事说前边嘈杂,不如后园清静,所以——”
“不打紧。”程昭轻抬了抬手指,目光送向一处,“那是谁的位置,怎么不见人?”
“是……弋阳郡王妃。”
程昭脸色霎时变得有些冷,然而底下众人的视线一直没从她身上挪开过,有人不明所以,也有人说笑着起身朝她走来敬酒,她不得已只好向松萝使了眼色,继而才缓了面色谈笑风生。
为长公主所不喜的弋阳郡王妃此时万事不知,她在席上喝了两盏酒精神就有些不济,和旁人关系也称不上好,时不时就有人要来说两句酸话,偏还要端着笑敷衍周旋,看得她眼睛疼不说,心也乏累,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索性趁着没人注意从席上退了下来。
此时正是牡丹花开的时节,昌宁长公主素来喜爱牡丹,园中遍植百品争奇斗艳,芳香扑鼻,五步一盛十步一簇,令人眼花缭乱。
沈青云离席时使了丫鬟去寻些醒酒茶来,便在园中找了处光滑平坦的石头坐下,姹紫嫣红的牡丹香气扑面而来,本就因为醉酒而面色酡红的沈青云更是晕晕乎乎的,揉了揉额角也不见好转,她勉力撑着看了眼周遭,并无旁人出现,胡乱理了理裙摆就歪歪扭扭的躺在石头上,以手为枕,慢慢闭了眼。
春色尚好,暖风徐徐,落在沈青云身上也未见冷意,反而平添几分柔和,拂乱她鬓边的发丝缠绕在脖颈处,春风吹得附近的牡丹花也纷纷摇晃颤动,往沈青云的方向偏来,更有零星花瓣落在她脸上身上。
园中东北角的高台楼阁中此时正静谧无声,个个屏息凝神,目光若有似无的飘向最前面锦衣玉冠身形颀长的男子,顺和朝着呆立着的鸣珂挤眉弄眼,鸣珂抱着剑熟视无睹。
阁内气氛凝滞,程晋手指轻飘飘在桌上敲着,众人的心跳仿佛也随之颤动,不过是眨眼工夫,在顺和等人心中却度日如年,久得额角的汗珠都滴落在藏青色的衣袍上。
顺和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想起方才前边来人的话,壮着胆子道:“陛下,殿下说府中春景正好,想请您移驾一赏。”
敲打的声音停下,程晋似笑非笑,打量的目光往顺和头顶一落,还未及开口便被清风送来一阵牡丹香,他申饬的念头忽然就淡了。
顺和抬眸小心翼翼的觑着程晋脸色,见他不曾发怒琢磨了一瞬,涎着脸笑:“殿下还说,府中歌姬排了一首新曲,想请陛下赏耳一听,也算是她们的幸事了。”
程晋顺着花香来的方向遥遥一望,目光忽的一凝定在园中花丛一隅,顺和的话竟半点不曾入耳。
顺和静等了半晌不见程晋开口,心中七上八下打起鼓来,然而手指摸到袖中沉甸甸的荷包,又鼓足勇气斟酌片刻,只是还不等他再次张嘴,就见眼前主子倏忽转身,抬脚下楼。
他一愣,眼中忐忑犹在,和鸣珂面面相觑,有些拿不定主意。
“那是谁?”
楼阁周围种了一排排青竹隔出方寸幽静,逢着春夏正是挺拔直立枝繁叶茂的时候,程晋行至半途,透过层层叠叠的竹枝绿叶依稀还能瞧见被牡丹花所围绕的女子,看不清面容身姿,但牡丹为她添了几分风采,绰约多姿。
顺和不明所以,快步上前顺着程晋说的方向看去,素来伶俐的口齿也卡了壳,公主府的人可没告诉他还有这一出,莫不是谁家小娘子探到陛下行踪想来天子面前露脸得幸?
这可真是,胆大包天!
他心里微凛,躬身:“奴婢这就去把人打发走。”
“不必。”程晋声色温和,“春景大好,也非一人能赏,难得有人和朕眼光一致。”
顺和讪笑,跟在程晋身后下了阁楼,一边思量这是谁家的人一边冲后面跟着的小内侍使了眼色,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踏出竹林,方才的清幽静谧霎时减弱几分。
竹林和牡丹花丛相聚十来丈,想起那女子似乎在小睡,程晋抬了两下手指,鸣珂当即出手拦住众人,只留他与顺和紧跟在程晋身后。
沈青云小憩得不甚安稳,近来府中杂事本就搅得她心烦意乱,又兼宴上听了两句不大中意的话,然而春日暖风醉人,又有牡丹相伴,倒也酣眠了片刻。
几尺之遥,程晋目光倏然落在她粉霞般的脸颊上,从眉到颈迟迟未曾挪开,背在身后的手指也无聊似的摩挲了几圈。
“陛下,”直到这时顺和终于认出了沈青云,他颇有些惊愕,想起这位郡王妃在宗室的名声,一时又不得不感慨民间之女果然如此,视规矩如无物,才能在长公主别院大庭广众之下躺在石头上睡觉,周遭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
“这是弋阳郡王妃。”
程晋淡淡嗯了声,视线却仍停留在沈青云脸上一寸寸审视,顺和琢磨不透他的心思不敢多话,也不敢上前把人叫醒,只好和鸣珂大眼瞪小眼站在原地等候。
彼时日光和煦,牡丹锦簇,春风识人心般将些许花瓣送到沈青云裙裾之上,酒后薄醉与暖洋洋的日头都衬得她粉腮红润云鬓堆鸦,透着些小儿女的娇憨,只需一眼便能轻松攫取人心。
半晌后又是一场风起,竹叶声簌簌,程晋才悄然回神,他沉沉吐了一口气,偏头看向顺和。
“春日尚有凉意,去给郡王妃找条锦被来。”
顺和踟蹰了下,低声应诺。
“朕今日还约了闻智方丈讲经研习佛法,就不去前院搅皇姐兴致了,走吧。”程晋对今日这春宴的目的一清二楚,本就兴致缺缺,但看在程昭素来和他关系不错的份上,也愿意赏脸过来,权当赏花看乐子了,但眼下却连这点仅存的心思都没了。
他心情不算愉悦,脚下步子就越发的快,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一样。
鸣珂来不及反应,忙朝着不远处候着的人招了招手,又点了个内侍去前院将陛下的话告诉长公主,随即莫名看了看仍旧酣睡不醒的沈青云一眼,匆匆跟了上去。
银钿端着醒酒茶疾行而来,刚走到竹林处就瞧见有男子俯身对着她家娘子,还伸出双手不知在做些什么,急得她老远就厉声喝骂。
“住手!你是什么人,胆敢冒犯我家娘子,还不快跪下!”
沈青云迷糊间听到银钿的怒斥声,秀眸惺忪,手掌撑在石头上微直起上半身,嗓音中还带着股未醒的柔和,“怎么了?”
银钿此时已经看见沈青云身上盖着的锦被,心知怕是冤枉了对方,又猛然记起这是在昌宁长公主的别院,忙将醒酒茶搁下,扶着沈青云坐好,转头瞥了眼身板挺直的顺和,略有些怀疑。
“不知是打哪儿来的人,奴婢远远瞧着怕对娘子不利,所以呵斥了几句。”
顺和无端挨了顿骂,憋着气儿,心里暗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怪道这位郡王妃在宗室名声不好,都是些没规矩的俗人。
“小的是公主府的人,方才见郡王妃在此小憩,身边也没个伺候的丫头,所以自作主张拿了锦被过来,不想被人误会了。”
沈青云喝了口醒酒茶,小睡过后恍惚的神思也渐渐变得清明起来,她视线在顺和脸上一滞,随即又看向人身上衣袍,在脑海里搜寻片刻后微微有了底。
银钿抿了抿唇,瞥一眼沈青云,又瞧一眼顺和,手指揪着腰上丝绦打转儿,朝着对面快速福了福身:“奴婢担心娘子,慌乱之下误会了您,实在是不该,还请——”
“诶,不必不必。”顺和抬了抬眼端着笑制止,恭恭敬敬的退后一步道:“原是小的莽撞了些,合该等王妃您的丫鬟回来才是,今日宴上事情多,园中这边人手稀少,各处都不周到,还望王妃您勿怪才好。”
沈青云柔声道不会。
“小的还要去前边做事,这就告退了。”
银钿见人转身出了园子,这才抬眼看向自家主子,“娘子,他——”
沈青云轻嗯了声,目光从顺和的背影上收了回来,食指伸在唇间比了个嘘声的动作,嘴角笑意似有若无,呵气如兰:“没事,歇也歇够了,也该去前面打打交道了。”
银钿俯身拂去她裙上的牡丹花和草叶,“您今儿也累了,又醉了酒,不如遣人告诉长公主一声,先回府吧。”
“回府做什么?”沈青云起身,随意在园中扫了眼,指间捏着片银红花瓣揉弄,“左不过是呆坐着无趣,还不如留在这里和她们说说话,只是看着那些人的表情,我就能解乏了。”
银钿想起近来府中的事在心底轻叹了两口气,她家娘子确有许久不曾像今日这般轻松自在了,若是那些人能让娘子高兴几分也好,左右她们也说不过惹不起。
掌中花瓣翩然落地,沈青云重振精神,然而刚走出园子靠近宴会所在,就见金穗从里间出来,看见她时眼神一亮。
“娘子,郡王回府了。”
开新文啦,不更文容易手生,所以给自己找点事做。
文中女主睡在花丛中灵感来源《红楼梦》的湘云醉卧。
女主:沈青云,乳名春官,21岁,来自《汉书·百官公卿表上》里的“故春官为青云,夏官为缙云……”
男主:程晋,字长星,25岁。
——
顺便推推↓专栏里的完结文《山居俗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