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鸟情结（短篇） 第4章 詹枫妈妈的口述

詹枫（制作部主管）的妈妈

呜呜——怎么会这样！傻孩子，她一定是受欺负了，法外开恩啊……我和她爸很早就离婚了。我在火车站卖凉鞋。那个死鬼我不清楚，应该还是个无业游民吧。

为什么离婚？

那个王八蛋是个赌鬼酒鬼！喝了酒对我和孩子拳打脚踢的，动不动就骂人，把我和孩子骂得一无是处。他自己又是什么B货色，就是条烂命。可怜了我女儿。

当初我是想带女儿一起走的，那个王八蛋说如果我带走女儿，天涯海角他也要跟来，要砍死我们。

我是怕了……她没怎么读书就出来干活了。后来她给我打电话，说自己找到了还不错的工作。

公司的上司特别欣赏她。电话里……她没什么异样。

她好像经常熬夜，用年轻人的话来说他们这一行很卷，压力很大的样子。我老是叫她工作差不多就行了，身体重要。

……呃，那个。那个老板是……确定已经死了吗？那！那我女儿呢，会被判死刑吗？

她怎么那么傻啊，就是一份工作而已啊。警察同志，我女儿现在在哪？我们能见一面吗？拜托了。

呃？你们为什么这个表情？

*

你虽然顶着制作部主管的名头，却几乎成了金总的影子。公司运转的各个关卡全部经由你的手。你在各个部门之间斡旋，同时还要培养手下的后生。

高强度的工作惹得你精神衰弱，状态和反应力大不如从前。

你很窒息，但是你不能让任何人察觉。

你必须装出一副游刃有余气定神闲的样子，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你心中的不安。所有人都指望着你呢。

你不能有情绪，要绝对的理智客观。要随时做出最准确的分析和最明智的决策，绝对不能出错。

你谨记金总对你的教导。你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对你的磨练。只有扛过去你才能成为更好的自己，你才有价值，才能成功，你才配得到幸福的人生。

你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你得坚持！

晚上十一点，公司所有的灯都已经熄灭了。白天的时间你都用来处理下属们的疑难杂症，明确项目的方向。

你对他们说：“辛苦了，不早了，好好回去休息吧。”目送他们离开后，你打开了自己的工作文件，开始了真正属于你的工作任务。

其他人的工作就好像制造零部件，最终都将集中在你这里，你负责最后的统筹，把握着公司产品的最后一关。可是今天，你的脑子一片空白。

空望着电脑屏幕，你忽然觉得好想哭。

四周没人了，哭也没有关系吧。

眼泪一颗颗垂下来，你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大。

你真的已经尽力了。你真的好累，好想找个人倾诉。

你打电话给你爸爸，他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他没听完你的苦闷就打断了你说，哎呀，大不了别干了，回来老爸养你。你知道他在说大话。

你打电话给你妈妈，她似乎也才刚结束工作。

她没有听完你的苦闷就打断了你说，生活就是这样，大家都不容易，各有各的苦。你现在工资不错，努力了这么久，你要坚持下去！你得改变自己适应环境。你老板多器重你啊。

凌晨一点，你终于结束了自己的工作，徒步走在夜幕里。

雨夜的寒气扑面而来，你觉得好冷，从皮肤冷到心底。

你又开始落泪了，这一次你没有强烈地抽泣。实际上你的内心很平静，你也不清楚自己的泪水是为了什么。

你不是为某件具体的事情哭泣，笼罩你的是一种泛义的悲伤。

你惊惶地发现，也许你也中招了。

也许你和小燕也没什么区别。

百忙之中调休去了医院，被医生带到一个单独的房间，里面有几台大头电脑。你以为至少还会有什么仪器来观察你的电波，没想到像个初中生在医院里答题。

你的诊断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是轻微的抑郁症。

医生拿到报告，第一句话问：“吃不吃药。”

“我不吃。”

你的辛勤工作让你不再像曾经那样扳着手指生活，你经济充分的自由，甚至每个礼拜还能去美容院做一次保养。

你对自己的身材也管控地相当严格。这是金钱的魔力。

你发现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丑女人，只有穷女人。美丽是需要金钱来换的。你听人说抗抑郁的药物里有激素，会让人迅速地发胖。你果断地拒绝了。

医生说：“我这里只能开药，如果不吃药我可以帮你预约心理医生，那种面谈的医生。三个档次，五百……八百……一千二。我觉得你的程度八百就可以了，要我帮你预约吗？”

“麻烦了。”

你一共接受了三次面谈，大多数时候都是你在说。你向面前这位陌生人诉说儿时的遭遇，进入社会的惶恐无助，现在工作的煎熬。

你说得涕泪纵横，医生给你递纸巾。

最后医生告诉你不用太放在心上。结束了治疗。

国定的假期里，你想要回老家一趟。因为疫情的原因你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你唯独记住了一句医生对你的叮嘱：尽量和家人呆在一起。虽然疫情还不稳定，但是你铤而走险定了高铁票。

坐在高铁上，看着窗外的飞驰的田野，你才缓缓舒了口气。你想自己应该是绷得太紧了，确实应该休息一下了。抑郁症在现在的社会根本没有什么，就好像感冒发烧一样普遍。

谁的人生会事事如意呢？不应该把自己的情绪太当一回事，用豁达的心一笑置之就可以了。

你下了高铁，却被工作人员拦下了。你因为黄码必须原路返回，最后连火车站的大门都没有出去。

你一想到多日未见的妈妈一定焦急地等在外面，你整顿自己的心情，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让妈妈担心。

然后按下了手机号码，让妈妈自己回去，用无所谓的口吻说着下次再见。

打道回府的高铁上，你泪雨如注。

很多时候你坐在自己高端公寓的窗边，从十几层的高度向下望去，心中苍茫。

一想到一觉醒来还要处理一大堆事情，还有堆积成山的棘手的问题。你忍不住想逃避。你想要结束一切。

可是你怎么对得起公司对你的栽培，怎么对得起下属对你的期望。

你真的太累了，你从来没有自私过，就让你任性一回吧。

如果精神上无法结束，那么物理的结束也是一种方法。

从这里跳下去是不是就不用再痛苦了。

你并不觉得害怕。这对于你来说只是关掉了人生前进的开关而已。

你打开窗，风呼啸而来，扬起你的长发。你身子缓缓前倾，有一个声音回响着：好想结束啊，好想结束啊。你脑海中忽然浮现家人的面孔。他们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你终于有所成却只想着撒手，说走就走。你是快活了，你的家人怎么办。

于是你退却了，在心里大骂自己是个畜生。

啊——你是个连死都不能自己的废物啊。

公司里有一个你培养的后生，你将她视为你的接班人。

你想只要把她带出来就好了，你就可以离开了。

就好像当年的徐华那样。

很长一段时间，公司的经营状况都很紧张。你看着天天在办公室喝茶不问世事，将一切事务都丢给自己的金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你在应接不暇的工作下，忍不住向后生埋怨。你说：“我真的已经把我能做的做到极致了，为什么金总就不能管一管事情呢？”

后生说：“……我有一次听金总说，他说当老板就是当皇帝，只管让手下的人建言献策就够了。他只需要从中间挑出自己喜欢的，然后甩手让他们做，做不好就是属下能力不行。”

你很惊讶。“他真的这么说？”

一直以来你都以为自己在为老板分忧。实际上对方不正是利用了你的这颗心拼命地压榨你吗？

过了几个月，上海来了一批客人。

他们是某行业的龙头，第一时间联系了钱总，说要和常春合作。

明眼人都知道其中有猫腻。

这么大的公司，体量是我们的几倍，为什么会主动来寻求我们的合作呢。而且从业务上来说和我们八竿子打不着。钱姐向金总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恐怕是冲着我们的专利技术来的。”

金总完全没有意识到情况，兴高采烈地说：“人家就是来谈合作的，你定个好点的酒店，请他们这帮土八路吃一顿。第一次见面我就不去了，保持点距离。我老总一出马很多事情就谈死了。你们俩先去探探。”

对方十几个人浩浩荡荡，相比之下你们两个女人反而显得势单力薄。

他们的老大是位儒雅精瘦的男人，大概四十多岁，姓吴。

钱总整场高歌像欢唱的夜莺，劈里啪啦说个不停。

你不擅长说话，却瞧见吴老板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你，时不时向你提出一些专业上的问题。你勉强应付，脸上有些发烧。

当菜吃得差不多了，钱总和吴总的话也聊到了正题。

钱总果然是老江湖，猜得**不离十。

这些年常春在全国各地的科技馆都有工程项目，专门建造全息影院。对方此次前来，正是看上了常春的专利技术，有全资收购的意思。

你觉得脑子嗡嗡作响。

啊——如果跳不下去不如往上爬吧。也许这就是你结束痛苦的唯一方式。

你想，当皇帝是什么感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