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魔 第29章 圣徒（四）

莫雷大大松了口气，借着铁链吊着双手手腕的力道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掀起眼皮来斜觑了眼蒂斯塔·卡梅尔，拜此人所赐，他现在还虚得很，一句话都不想说。

卡梅尔显然有话想讲，那就让想讲的人先讲。这就是母亲常说的……顺水人情？

莫雷感觉自己在止不住地走神。疲惫和虚弱令他难以集中精神，困顿也随之侵袭上来，这是没办法的事，他只能坚持，坚持让注意力集中到卡梅尔的方向……

“话说，可怜的约克夏被你葬在哪儿了？”

意料之外的声音让莫雷的心脏猛地突跳了几下，莫雷咬牙忍过胸背的一阵麻痹，眨了眨眼睛，渐渐看清了眼前的事物，头脑也清醒了一点——

莫雷回想了一遍，刚刚的问题是塞瑟尔问的，他问约克夏被葬在了哪里。

开玩笑，贝洛蒙又不是真的死了，他还真没想过要把“约克夏”葬在哪里。

但塞瑟尔还在等他的回答，卡梅尔也没有打断的意思、一直保持静默。

此时胡诌一个明确的地点很容易出错，混沌的头脑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合理的答案，莫雷索性直接将问题踢了回去，呛声道：“干什么？告诉你，让你去墓前恶心他吗？”

塞瑟尔半点不着恼，心情奇好似地笑吟吟道：“自然是要去吊谒的。毕竟那也是我的好友，同为圣徒，多年共事，多少还有些感情。更何况，约克夏是那样美丽，谁见了不喜欢——”

这话实在刺耳，莫雷一阵反胃，他一个字都不想再听，直接送了两个字打断：“滚蛋。”

塞瑟尔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你不知道，小莫利。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有多么开心。”

塞瑟尔眯起原本就稍嫌细长的眼睛，嘴角的笑容似也晕上了他骨子里刻印的暴戾。

莫雷感觉有些不耐，他不想再和塞瑟尔纠缠这种无意义的话题，转而径直看向银发的冰徒，直问道：“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

蒂斯塔的目光这才从手中的文件上移开，他慢条斯理地将文件合上，双手交叠覆在文件夹黑色镶金的封面上，目光先看向塞瑟尔，又扫了一眼莫雷身后站着的“守卫”，才落到莫雷身上，慢悠悠开口道：“事情要一件一件解决。首先，我猜想，你这么着急地自投罗网，是为了见到我。你想见我，做什么？”

莫雷感觉自己的头脑不太够用，但他直觉这种时候不能被对方的话题牵着走，面对这种情况，最常见的方法就是把问题推回去。

好好想想，卡梅尔可能已经知道了什么？

假设卡梅尔的眼线是在骑士团，假设他们第一次接触骑士团就被卡梅尔的人盯上了……

那么，卡梅尔一定注意到了那件事。

莫雷定了定心，回望向他，以一种笃定的语气反问：“我猜想，我们对彼此的认知，也不只局限于最基本的了解，是不是？”

蒂斯塔的眼睛倏然亮了一下，他稍微坐直了身体，笑容率先攀上了嘴角，道：“我想，是的。”

莫雷冷笑一声：“那我就直说了。对‘侍者’，你都知道些什么？”

“侍者”二字一出，房间里的气温都好似蓦地降低了一度。霎那间，寂静笼罩下来。

塞瑟尔忽然鼓起掌来，嘴角还扬着，目光已变得冷冽。他语带玩味，说：“小莫利，经过了约克夏的事情，你怎么还是学不乖，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不该知道的事情，最好不要知道。”

莫雷还没来得及说话，蒂斯塔反而先开了口：“亲爱的塞西，恐怕你还没有发觉，不过从他的立场出发，问出这句话倒并不奇怪。只是——”他转向莫雷，“你居然能查到这里，这的确让我感到惊讶。看来我们遗落的证据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更多一些。”

这几乎就是承认了。

莫雷望着蒂斯塔·卡梅尔。

只是望着，连心跳的频率都没有变化。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此时此刻，面对这个毫无悔罪之意的凶手，他居然没有感觉有多么愤怒。

像这种平静的交流，他居然还能进行得下去。

倒是塞瑟尔的眉头浅浅地皱了一下：“我的确有些糊涂了，蒂斯，你说的是哪件事？”

蒂斯塔微笑起来，耐心地回答道：“或许他的问题换一个说法，你就明白了。他想问的是，十年前，我借用了侍者的名义杀他父母灭口，是凭什么？”

塞瑟尔立刻恍然：“哦，恩克托，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

蒂斯塔安慰他：“你只是被伤痛遮住了眼睛。我从你那里知晓他和约克夏联手救出阿特·安杰罗斯时，我也没有想过他会与恩克托有关系，直到我发现我们的客人在恩克托旧宅里呆了那么长时间——其实，莫尔维德·恩克托，阿特·安杰罗斯的学生，选择化名为莫雷·罗斯，也合情合理，对吧？”

卡梅尔和塞瑟尔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莫雷感觉浑身不舒服。莫名的烦躁使他凶狠地瞪了蒂斯塔一眼，冷道：“你杀的可不只是我父母两人。不过我还真想不到，你居然会承认得这么干脆。”

蒂斯塔一脸坦然：“我一向不会在自己做过的事情上撒谎。主教导我们，诚于自己，这是本分。”

莫雷没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

如此理直气壮的虚伪，不愧是臭名昭著的教士。

“但你还没有回答我，”莫雷将话题重新拉回一开始，重新又问了一遍，“回答我，关于‘侍者’，你都知道些什么？”

蒂斯塔垂眸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指环，沉吟片刻，道：“好，既然你已经猜到了一些，与其让你在外面乱撞，不如我直接告诉你实情。当然，信或不信，你自己斟酌。”

“你或许听说过，外面有些风行的市井流言，说侍者是教皇为了应对魔王，为了豢养私兵而筹建的队伍，这都没错。一开始，侍者的确是这样的存在，只是魔王更像是一个借口，在世俗王权和教廷家族势力日益壮大的时候，教皇急切地需要一支独属于自己的力量，当然，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蒂斯塔微微顿了一下，续道，“但是后来，这个事情渐渐地开始变质了。”

“唔，不过……我不清楚你是否知道神创世的传说？”他忽然抛出了一个问题，一边看向莫雷。

莫雷皱起眉头，他对教会的经文一贯没什么兴趣，从小都没有好好听过，现在更是忘得七零八落。更何况，这事儿跟创世又有什么关系？

蒂斯塔了然地点了下头，就当真从创世开始娓娓道来：“首先，神创造了天使，天使助神创造世界、启迪人类，让神谕和信仰遍行大地。天使指点教会，赋予教会使命，让教会引导世人走向光明的彼岸。这就是我们的创世神话。”

莫雷攥了攥拳，按下心里升腾起的烦躁：“你说的这些和侍者又有什么关系？”

蒂斯塔微微一笑，像老师教学生似地循循善诱：“你有没有注意到，天使是神创造的？”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成熟的教士在洗脑新生的信徒一样。

莫雷不由得生了些警惕，半真半假、不耐似地问：“那又如何？”

蒂斯塔稍稍向前靠近了一些，刻意咬清了每一个音节，一字字道：“神之于天使，就如同教皇之于侍者。”

这句话，莫雷一时间没有完全理解。

……是啊，神创造了天使，教皇建立了侍者，但，这又怎么了？

不客气地说，这不是一句废话吗？

蒂斯塔沉默下来，似乎是在等他消化这句话，还颇期待似地望着他，仿佛想从莫雷的脸上看到恍悟的样子。

迎着蒂斯塔期许的目光，莫雷迟疑地重复了一遍：“你是说，神创造了天使，而教皇创造了侍者……？”

蒂斯塔立刻接过话来：“没错，创造，就是创造，你能明白‘创造’这个词的份量吗？”

莫雷认为自己还不够明白，但他已直觉到危险，他感觉自己好像触碰到了一个巨大的莫名的深重的阴影边缘，他看不清，但已汗毛倒竖。

这惊悚的情绪自然而然地反映在了他的脸上。

蒂斯塔看起来很满意他的反应，赞许似地点了点头，道：“看来，你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莫雷保持了沉默。他的确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蒂斯塔主动继续说了下去：“大约七八年前，我设想过一个项目，在塞西的帮助下，我成功实践了它，那是我最得意的作品，我给它取名为‘神罚’。”说到这儿，他忍不住稍稍昂起头来，显然十分满意这个成果。

……绑架天使，利用天使的力量直接毁灭不服从教会的人，这的确是卡梅尔这种混账干得出来的事情。

莫雷狠狠瞪了他一眼，但没有出声打断。

“我是第一个尝试化用天使力量的人，但后来回想，我最初的灵感还是来自于教皇。”蒂斯塔的脸色忽然沉了下去，“因为我发现，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在窃取这力量。”

“……是教皇。”莫雷低声道。

他忽然想通了。

“教皇窃取天使的力量培养侍者，这就是你所谓的，教皇在‘创造’，而侍者，就是教皇想为自己创造的一队‘天使’，对吗？”莫雷快速地接续下去。这话虽是他自己说出口的，却仍让他难以置信。

这世上真的会有人疯到妄想创造天使吗？

蒂斯塔点点头，语气几乎显得有些沉痛：“教皇窃走天使的力量加以研究，妄图仿效神，创造独属于自己的天使，非常明显，这是对神的绝对亵渎。所以，教皇，实质上已经成为了人类世界最大的叛神者。”

莫雷已经完全明白了：“原来如此，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东西，也是你绑我过来的原因，你想让我对付教皇？”

蒂斯塔微笑道：“正是，我欣赏你制造混乱的才华，所以想同你做这个交易。”

莫雷正要开口，蒂斯塔已伸出手来，轻轻向下压了压，制止道：“听我说完。我知道你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比如午夜玫瑰的案子，比如辛布拉骑士团的声誉，比如恩克托的荣光，我可以和你允诺，只要你答应我的交易，这些事情都将尘埃落定，卡梅尔家族将给予最大的支持。你仔细斟酌，这对你来说，是一场稳赚不赔的买卖。”

莫雷嘴角的讽笑已变得十分明显：“哈，你想同我交易，就先把我抓起来打一顿，诚意十足啊。不过话说回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你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你自己盘算过吗？再说了，你与其说是想与我做交易，其实看中的还是我背后的阿特·安杰罗斯吧？你想挑唆天使对付教皇，因为天使才真正与此利益攸关，是不是？”

蒂斯塔稍稍耸了下肩，一脸坦然，不置可否。

莫雷摇了摇头：“和你们这种老狐狸做交易，像我这种懒得动脑子的人，到最后只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蒂斯塔仍微笑着，劝道：“我相信现在与我谈判的，是一个成熟的人，他应当能充分衡量好坏，做出恰当的选择……”

“成熟的政治家或许是会这样做。”莫雷不耐地出声打断，“但很遗憾，我不是。”

蒂斯塔沉默地凝望着他，片刻，道：“我可以再给你更多的时间考虑。我们时间长得很，我就在这里等着你的回答。”

所以不答应，他今天就走不出这个门咯？

莫雷忽地抬眸看了眼塞瑟尔，塞瑟尔一直保持安静，此刻依然如是。

很好，暂时他还不碍事。

莫雷又转向蒂斯塔，道：“看在你这么‘诚心’恳求的份上，你过来，我告诉你我的回答。”

蒂斯塔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斟酌他的盘算，好半晌，展颜笑道：“好，我便任你这一回。”

说着，已起身绕过桌子，向莫雷走来。

莫雷默默倒数着他距离自己的步数，一边暗暗绷紧了身体。

………10、9、8、7、6、5。

转瞬之间，天地倒转，景物骤变，青草的味道和着风迎面而来，溪水汩汩从身旁流过，远处森林的树叶被风吹拂着沙沙作响，在蒂斯塔的身后，出现了一座小木屋。

双手手腕的束缚忽然消失，温热的暖流融入身体，迅速修补起莫雷身上的伤口，精力也随之复苏——贝洛蒙已复现了原身，一口气往莫雷身上扔了十几个治疗咒。

蒂斯塔·卡梅尔只是眨了一下眼睛，惊愕的神色就已敛去，他抬手鼓掌，赞赏道：“无与伦比的伪装，约克夏，堪称完美无缺。”

对于刚刚才狠狠折磨了莫雷的的人，贝洛蒙没有什么好脸色，此刻只冷淡道：“感谢天使的馈赠。”

蒂斯塔四下看了看，试探道：“想必，这异域空间也是来自天使的赠予？”

贝洛蒙简单点了下头，又补充一句：“别想了，只凭人类的力量，你无法离开。”

蒂斯塔微微眯了下眼睛，笑道：“无妨，空间是天使的，但施法者是你，杀了你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