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浑身衣衫皆湿,手上握着还在滴水的念珠,垂目站在岸边。此时,他心中的焦躁反而尽去。既然已经选择想法破局,眼前只有一条路走下去,他反而镇静下来。
索性,水母阴姬并没有让他等太久,便点了几名弟子,“带无花大师去更衣。”
无花毕竟救下来神水宫弟子,又为了避嫌才落入水中。他是少林高徒,阴姬请来的名僧,后者纵然素性霸道,但也不至于无礼到,要将浑身湿透的无花赶出山谷,再更换衣物。
因此,水母阴姬破天荒地允许无花,暂时留在谷内。这也是无花等候的时机。
一方静室。
清俊的男子,换上干爽洁净的素色衣袍,有些心不在焉。他用白布巾擦净头面耳后的水渍,又漫不经心地将布巾扔开,神情带着几分淡漠。
此处并无窗户,无花谨慎地打量着四周,时时留意着紧闭的大门。如果所料不差,应该会有人来找机会见他一面。可事到临头,他心中依然不免惴惴不安。
一切能如他所料吗?这其中会出现变数吗?毕竟这里是神水宫,宫规森严,步步杀机。
呼……
无花立即转身。
纱帘无风自动,缓缓分开。一名白袍银带的神水宫弟子,走暗门走了出来。
无花不露声色,抬眼看了过去。二人目光相接,似乎都确定了些什么。
来的那名少女,形容清丽,神采却很灵动。她回手关了门,款款走来,在无花身前两步站定。尚未开口,先是莞尔一笑:“无花大师与小女,果然心有灵犀……”
无花静静地看着她,少女继续笑道:“亏得大师机敏过人,才未辜负小女的苦心。”
无花心中了然。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少女,正是早晨偷偷朝他笑着眨眼之人。那笑容和眨眼,是一种反常,又何尝不是一种暗号。
而自己,正是察觉到了其中的某些暗示,方才神水宫弟子摔过来时,无花立即意识到,这并非仅仅是一个意外,一个巧合。
当时,无花眼前迷雾重重。但在短短数息之间,他却想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
成功救人,这是顺理成章。想要破局,就要反其道而行之。于是,他落水了。
如今看来,他赌对了。
有人精心设计了一出好戏。而他的配合,让这出好戏顺利开场。这样做的目的,他和眼前的女子心照不宣——躲开阴姬无所不在的耳目,找机会单独见上一面。
只有见了面,才有下文。眼下,重头戏终于要来了。
“如果我没有猜对你的苦心……”无花顺着她道话头,不疾不徐地道。
按道理说,身处神水宫、时间急迫。但他没有着急和眼前的少女密谋合计。
一则,他必须要探探底,弄清楚这少女的来意,确定她是否可堪联手。
二则,无花相信,此女身为神水宫弟子,比他更为了解宫内各项事宜。她都不急,自己急什么?
听见无花问,万一他没猜到呢。
“若是连小女子的这点考验,都看不破,实不足与谋。”这少女咬唇哧哧又笑,“小女又何必现身?就此揭过,也就罢了。”
她说着又走近几步,软软依偎靠在无花身边,满目柔情:“大师名为'七绝',果然有一片七窍玲珑之心。”
无花不动如山,任由她施为,并未动作,只是淡淡问道:“姑娘一片巧思,连阴宫主都被你蒙在鼓中。不知姑娘所为者何啊?”
“大师慧根深种,难道还猜不到吗?小女一片冰心,愿托玉壶。此身蒲柳,愿求磐石。”
少女神情羞涩,微微低头,解开了衣襟,露出一片雪白和浑圆。她直接从身后抱住无花的臂膀,颊生红晕,贴在了无花的肩头。
吐气如兰,在无花耳边柔柔道:“昙花一现为韦陀,这般相思……君知否?”
无花轻嗤一声,他只略动巧劲儿,便挣脱出来,肩头往后一动一打,那少女便不由自主,向后倒退了四五步。
他向外走了几步,于竹塌上坐定。
“贫僧侥幸,入了施主慧眼。”无话冷淡出声:“然则,贫僧乃是出家人,出家人不近女色。”
若她只是倾慕于自己,无花可真是大失所望。喜欢他的人,多了去了,难道他还能一一回应?他又不是如同菩萨,有万千化身,布施众生。
无花甚至骤然升起一股杀心。若她给自己带来的只有麻烦和危险,自己不介意先一步冒险斩草除根。
但那少女浑然没有察觉无花的心思。她不恼不怒,虚虚拢上衣襟,却掩不住一片风光。带着一丝挑衅道:“大师,若真是墨守清规之人,眼下又怎么出现在此处呢?”
故意落水,与神水宫弟子相见,本就是一种逾矩。
无花当然可以辩解,他落水乃是能力不济或无心之失。谅这女子,也抓不住把柄。
但这没有意义。在聪明人面前狡辩,没有意义。对他眼下的困境,也毫无益处。
“很好。所以,姑娘也该能猜到,贫僧想要什么?”他缓缓抬眼,盯着面前的少女,目光尽是审视:“你又能给我什么?”
那少女毫不避让地回视,目光甚至更明亮了几分,似乎有一簇簇的小火苗在燃烧。
“水母阴姬,”少女带着咬牙切齿地恨意:“她是天底下最霸道的女人!不,她根本不能算做一个女人!”
“她不由分说地把你请来,又扣着你在宫中讲经。大师难道不恨她吗?”少女一扬双臂,缓缓转了一圈,神色激动:“神水宫这个地方,待久了,简直能把人逼疯!”
“无花大师,我不信你不想尽快离开?”少女的神色露出一丝异样和诡秘:“但是,水母阴姬是不会随便放你离开的!只要……,你还没有让她满意。”
无花神情淡然,可心中已然一动。这和他之前的猜测,有几分不谋而合。
他在少林寺修禅多年,深知佛法讲福报、劝行善、明心性、断执念,自有益处。可这世间男女、无数信徒,又有几人,能够真的明白佛法真意?
难道他们信佛,都是为了修身养性、参透其中的禅机与哲理吗?他们烧香礼佛,拜的是佛法,还是自己心中的**?
以己之力不可为,便求诸于神佛。这不奇怪。甚至,越无能为力,便愈加虔诚,以希求来世。
可是水母阴姬,她乃江湖上第一流的高手。修为之搞,被公认为武林至强。当今天下,她想要却做不到的事情,已经寥寥无几。
这样一个可怕到令无数人胆战心惊的高手,为何也如此痴迷佛法?
这于情理不合。
无花修禅,是因为他身世复杂,多经波折,是为了澄澈心神,不至于性情偏激、走火入魔。
那么水母阴姬呢?
她想要从佛法中,参透些什么,得到些什么?
恐怕只有自己,帮阴姬从佛法中,寻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她才会高抬贵手,放自己过关。
这些时日,无花已经一连换着,讲了许多本佛经。但显然,并没有打动阴姬。为今之计,只有弄明白阴姬的心结,他才能对症下药,让佛法为她指点迷津。
而解开一切谜团的线头、脱离牢笼的希望,就掌握在这个少女的手中。只有她才能告诉自己。
无花盘腿坐在竹榻上,不动声色,只是抬起眸子。看着对面之人,轻声喃喃重复道:“你能帮我?”
“我能帮你!”少女的神彩带着一□□惑和狡黠,万分笃定,“也只有我可以帮你。”
“多谢姑娘。”无花微微一笑,如春风拂过冰原,神色带出了几分温柔动人,他轻声问道,“那么,代价呢?”
那少女神情一怔。佛子微笑,既圣洁又诱惑。这个困于深谷的妙龄少女,被无花陡然展现的笑颜,所俘获。
可还不等她沉醉其中,她便听到了面前男子的发问。那么,代价呢?
他怎么能用如此温柔的神色,说出如此冷静、甚至冷酷的话语?
少女这一刻的感受极其复杂。她看着面前这个清俊出尘的男子,却觉得他仿佛如同一株血红罂粟,迷人、诱惑而危险。
少女稳了稳心神,调整好唇角的弧度,重新绽放出明媚的笑容。她将一只纤秀的手,压在了半敞半开的领口。
“大师何必明知故问?小女一片真心,愿付檀郎。只要大师开口,我愿意为你赴汤蹈火。”
呵,无花又勾起一抹微笑。他从上到下,从头到脚,打量着面前的少女,目光中却无一丝的微澜。
而后他收回目光,不再言语,也不再理会少女。只是静静端坐于竹榻上,将念珠拢在手腕,甚至好整一暇地,整了整略有凌乱地衣衫下摆。
他想要离开神水宫。对面的少女也知道,他想离开神水宫。他得从她口中,问出阴姬的弱点和心结。面前的少女也心知肚明。
无论这个女子,是否真如她表现的那样倾慕自己,都无法掩盖一个不争的事实——主动权掌握在她道手里。因为,少女可以留在神水宫继续等待时机,而无花等不得。
被一个不知底细之人掌握主动,这是无花所不能接受的。
他们的合谋,是一场无可奈何的冒险。一旦败露,就会引来阴姬无穷的怒火和杀意。这样生死攸关的事情,无花怎敢放任别人主导?这不啻于将自己的性命,交付人手。
是以,哪怕迫切想要找到办法,摆脱困境,无花也不敢贸贸然相信面前的少女。无论,她表现地多么痴迷。不是他宁折不弯到,丝毫不肯妥协,而是他不能就这样妥协。
无花的淡然,让少女有些猝不及防。寻找无花作为外援,对她来说也是一步险棋。这种意料之外的情形,让她心中升起一丝慌乱。
少女定了定心神,走过来,缓缓跪坐在塌脚。轻纱裙摆散开,如同百合绽放。她伏在无花膝头,仰脸去瞧他的神情。
这样的姿态,让少女越发显得可怜可爱,“大师,你不信我?”
她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哀怨与委屈,“是不信我的一片真心,还是不信我能够帮到大师?”
无花伸手,不轻不重捏住了她的下巴,轻声道:“我该怎么信你呢?”
“故意设计同门是落水的,是你。主动引贫僧来此的,也是你。贫僧对你的谋划,几乎一无所知。”
“然而,若让阴姬宫主发现,贫僧顷刻之间便要命丧她手。贫僧不知是哪里得罪了施主,叫你如此消遣于我?”
少女颤了一下,她的脸被迫扬起,显得脖颈更加雪白修长。她有些倔强地问:“你怕她?”
“神水宫宫主水母阴姬……”无花松了手,随手取出素帕子,坦然笑道:“天下谁不怕她?姑娘,你不怕吗?”
少女有些发抖,却嘴硬地说,“我不怕!”
她看出了无花根本不信,很快又道,“就算怕,又怎么样?难道因为怕,我就要认命下去?永远被她控制,一起困在这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少女明明恐惧到了极点,却不肯认命。这种强烈的不甘,让她的目光越发明亮,仿佛一簇一簇的火苗,燃成了滔天烈焰。
无花正在擦拭手指的动作一顿。他对面前的少女,倒有了些正视和欣赏。
于是,无花手上动作一转,抬手将少女扶起。“既然如此,我们不妨更加开诚布公一些。”
“你想要什么?”无花一双妙目凝注着她,让少女又开始有些恍惚。
眼前男子的双眸,实在有些过于多情。总会让人产生错觉,仿佛正在被他怜惜着。
她恍恍惚惚,听见清冽的声音继续发问:“你到底想要什么?想要贫僧给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