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快好了。”
看云岫面色不好,晏嵫转移了话题,把洗好的野菜切碎,撒进锅里。绿色的菜叶在粥里浮浮沉沉,竟成了这死寂的竹屋里唯一的亮色。
“你第一次下山的时候,师尊和隅蔚就在山上被止桓打伤了。”
云岫猛地抬头:“止桓?他怎么会找到山上?”
“他是我的另一半魂灵,能感知到我的位置。”
晏嵫的声音带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
“当时我和梧奕怕你出事,偷偷跟在你身后下山,山上只留了师尊和隅蔚守着。止桓找不到我,就去了杳熹山。乱斗中,用神力震伤了他们的灵脉。杳熹山,伤亡无数。”
“那他们……”
晏嵫盛粥的手顿了顿,木勺碰到锅沿,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后来我们回山,用仙力稳住了他们的伤势,可止桓留下的神力像毒,一直在侵蚀他们的灵脉。”
他把一碗粥放在云岫面前,“他们把仅剩的仙力都渡给了我,自己却……消散了。”
云岫看着碗里的粥,热气模糊了视线。
“盈堂逃过了一次。”晏嵫喝了口粥,粥很烫,他却像是没感觉。
“当时她出去找能治灵脉的术法,没在山上,所以没被止桓伤到。后来我们复活你之后,发现你的情况,她就说要去极北之地找古籍——据说那里有分离魂灵的术法。”
“她找到了吗?”云岫追问。
晏嵫摇了摇头,眼底暗了下去。
“梧奕呢?”
云岫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那时他收集了我的魂灵后,为什么我这次复生后也能见到他?他是否还有希望再……”
晏嵫沉默了很久,久到锅里的粥都凉了。他看着云岫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才缓缓开口:
“那时,他把你和上古神的魂灵收进神像后,自己就快消散了。为了不让神像里的力量外泄,他把最后一点本源仙力融进了神像的纹路里……多亏由此,我们用术法替你重塑肉身时,也能重塑他的。”
“这次……”
竹屋里静了下来,只有风刮过窗棂的声音。
云岫一口粥也吃不下,只是看着碗里的粥水,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
她想起第一次下山时看到的幻境集市,想起青岚宗的虚假热闹,想起落霞镇的断壁残垣。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活在一场又一场的好意的谎言中。
“世间还是那样。”
晏嵫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梧奕收集神力,世间短暂恢复了生机,却不长久。他无法完全控制住几乎全部的神力,不断在外泄。”
“我们找了这么多年,没能找到驱散黑雾的方法,也没能找到分离上古神的术法。山下的村落还是废墟,河水还是浑浊的,偶尔能看到几个躲在山洞里的凡人,却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靠着树皮和草根活着。盈堂……她以自身代价,最后救一次世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云岫抬头看向他,晏嵫的眼尽是平静。
“那我该怎么办?”
她问,声音里带着茫然:“我活着,相当于上古神也活着;我死了,是不是所有人都会跟着我一起死?”
“我不知道。”
晏嵫坦诚地说:
“师尊他们用尽最后力气,只说让我好好守着你,别让你再动用神力,可我们都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上古神还在你体内;若你我死了,谁也不知道这神力会何去何从。若你我死了,把止桓和上古神放了出来,说不定哪天,就会有人被那股力量吞噬,变成新的‘止桓’。”
云岫低头看着心口的神像,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藤曼纹路。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碗里的粥水上,溅起细小的涟漪。
是吗,这么残忍。她走了这么久,生来死去,与最亲最爱的人死别。两次,算上数年前和现在,她两次做好为世间献出生命的准备。现在居然要告诉她,这一切可能都是无用功吗?
晏嵫没有安慰她,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碗里的野菜都挑到她碗里。野菜已经煮得软烂,没什么味道,却带着一丝草木的清香。
“先吃点吧。”他说,“山里没什么吃的,这野菜还是我在溪边找到的。盈堂走后,世间总算有点能吃的东西了。”
云岫点了点头,拿起勺子,慢慢喝了一口粥。
她看着窗外,夕阳正一点点沉下去,把天空染成了暗红色,像极了记忆里血雨漫天的模样。
杳熹山还是当年的杳熹山,却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热闹,只剩下她和晏嵫,还有满山里散不去的悲伤与无奈。
风又刮了起来,吹得院外的梧桐枝桠“吱呀”作响,像是在哭。
云岫的勺子顿在碗里,粥水的热气渐渐散了,只留下一层微凉的薄膜。她看着碗底沉下去的野菜碎,忽然开口:
“你杀了那么多师兄师姐……你知道恨你的吧?”
晏嵫看着对方发红的眼眶,颤抖得拿不稳勺子的手,心上有什么东西压得难受。
“是吗,你真的恨我吗?”他忽然逼问似的探前。
两个人呼吸都急促起来。
“我恨你,我当然恨你!可是……”
可这是杳熹山的……命运吗?没有你,还有止桓。没有止桓,还有上古神。
这世间的命运滚滚向前,你与我,都只是其中沙砾。
我更恨自己,居然连“恨你”这样的情感都不纯粹。
云岫的手松了又松,索性将勺子丢下,兀自抹了眼泪。
她无法忽略晏嵫无数次轮回的苦痛与最深处的悲悯,无法忽略自己最心底的声音。无数个想法搅得她不得安宁,几乎硬生生将她撕碎。
“师兄,你告诉我实话……如果杀了我,天下能获得安宁吗?”
晏嵫抬眼时,正撞见她眼底的茫然与决绝,像两团缠在一起的雾。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很轻。
“有可能。”
“你死了,上古神的残魂会失去容器,大概率会跟着溃散。可那些散在你体内的神力……”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云岫心口的白玉神像上,神像的纹路在昏光里泛着极淡的光。
“万年前无主的神力就能让天地崩裂,现在这股力量比那时更强。你若死了,神力会像决堤的水,漫过人间,到时候黑雾或许会散,却会有新的灾祸。被神力逼疯的凡人,被力量吞噬的草木,照样是炼狱。”
连死都成了奢侈。
窗外的风突然变大,卷着几片枯梧桐叶撞在窗棂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那……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杀死上古神吗、让神力完全消散吗?”
晏嵫放下碗,起身走到窗边。夕阳已经沉到山尖,把半边天染成了暗橘色,连远处的黑石都被镀上了一层薄光。云岫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缓缓开口:“或许有。只是我没有试验过,并不知效果如何。”
“我体内还留着止桓所有的神力。世间剩余的神力,都在你体内。加起来,我们手里握着世间全部的神力。”
云岫的心脏猛地一跳。
“上古神的残魂靠神力活着,就像藤靠着树。”
晏嵫的声音很平静,听着却沉甸甸的。
“如果我们把自身的力量抽出来,以本源力量做抵,将神力像烧柴火一样慢慢消耗掉,或许能把上古神的残魂和所有神力,一起泯灭掉。”
“或许?”
“对,或许。”晏嵫点了点头,没有回避。
“没人试过这种法子,谁也不知道烧到最后,会不会只烧掉神力,留下上古神的残魂。也可能……我们刚抽完一半力量,就先撑不住消散了。”
他看着云岫,语气坦诚得近乎残酷:“而且不管成不成功,我们几乎是必死的。就像盈堂和梧奕,他们以本源力量做抵,代价就是魂飞魄散……而你我……也许只有你我的本源能做这件事。”
他们由上古神而生、由上古神神力而生。
“你我抽走全部神力,就像树没了根,仙灵没了灵脉,撑不过三个时辰。”
竹屋里又静了下来,只有风卷着落叶在门外打转的声音。
她忽然抬起头,眼底的茫然彻底散了,只剩下一种平静的坚定。
“我当然愿意。”
晏嵫的动作顿了顿,似乎没料到她回答得这么快。
“怎么,你不是看到我上一世都要与上古神同归于尽了?居然还会对我的回答有质疑吗?”
做出决定,她忽然笑得轻松了。然而,却转瞬沉下来。
“这话说起来有点酷。我还记得梧奕总说,他要当‘大侠’……”
晏嵫没接话,他就这样看着云岫沉默。
“师兄,其实我没怎么下过山,对人的感情也没有很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身体里有什么是与这世间万物紧紧相连的。”
“我们需要这天地,需要人间,但人未必需要我们。”
云岫轻轻牵起晏嵫的手,感觉自己的话颠三倒四、没什么逻辑,但她也顾不得了:
“师兄……我不相信你是坏人。无论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内心……都不肯相信你是真的坏人。”
“上古神执拗地认为,这人世亏欠了他。但其实没有。我真正站在这个路口,要为一个未知的结果而杀死自己时,才后知后觉。这是一厢情愿的救赎。”
“神仙因人的存在而存在,但人自己就可以好好活着。”
窗外的夕阳终于沉了下去,最后一点光从天际消失,只剩下暗下来的山林,和竹屋里两盏昏黄的人影。
晏嵫看着她,沉默了很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那我们得先做些准备。”他的声音里终于有了点起伏。
“献祭阵如今需要用我的血才能解开。先在这修养一阵,等你我状态都恢复了,再去吧。”
云岫看着他收拾桌面、打扫房间的背影,忽然觉得心里的沉重轻了些。
风还在吹,梧桐还在响,可这死寂的杳熹山,似乎终于有了点不一样的气息。
像濒死的草木,在石缝里攒着最后一点,要朝着光生长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