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岁月里,他看着云岫的双丫髻慢慢变长,看着她从连剑都握不稳的小娃娃,长成能熟练凝聚光盾的仙灵。
表面上,他是温和可靠的晏嵫师兄,会在她饿肚子时带烤好的山鸡,会在她受委屈时帮她解围;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个深夜,他都会在云岫的竹屋外站一会儿,指尖的神力轻轻萦绕。
确认那股神力依旧安稳,确认自己的执念,终于有了方向。
直到一个很平常的清晨。
云岫在溪边练剑时,不知是触动了什么,整条溪流瞬间冻成冰。
晏嵫走过去,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指尖的神力与她体内的力量产生了清晰的共鸣。
这是晏嵫第一次真正接触到云岫体内的神力。
晏嵫的觉醒,比他想象中要晚。
他在第六世轮回中醒来时,已经忘记了大部分记忆,只记得“回到杳熹山”“找到神力”这两个目标。
直到他与云岫体内的神力共鸣。那一刻,所有的记忆才瞬间回笼。
他记起了万年前的神身,记起了轮回的使命,清楚记起了自己注入白雀体内的六成神力。
那一刻,他的意志开始动摇。
没有香火的滋养,他的灵魂依旧虚弱;灵脉里的黑色残魂越来越强,日日在他的意识里咆哮,催促他“收集神力”“唤醒完整的神”。
他知道,只有拿到云岫体内的六成神力,或收集到散落在天地间的四成神力,才能唤醒上古神,才能让自己不再受轮回之苦,不再受黑色残魂的折磨。
那天夜里,他悄悄来到云岫的竹屋前。
神力在掌心凝聚成一把光刃,只要轻轻一挥,就能切开云岫的灵脉,取出体内的神力。
可当他看到竹屋里,云岫睡得正香。手边剩了一个还没编好的藤枝篮子。
云岫最近忽然起了兴趣,与京廿学起了编织。挂坠、手绳、小荷包……什么都想做。藤篮、凉席……小雀儿像筑巢似的,编起来又快又好。
山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得到了好处。
晏嵫作为山里惯常带着她的人,身上从发带到山门牌牌挂绳,都是云岫亲手编的。
真是奇怪。他居然下不了手。
他推开门,坐在云岫床边许久。
他用神力探测云岫的灵脉。第一次,如此确切地、安静地、丝丝缕缕去探索。
却发现那六成的神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封印在了她的神元深处。
晏嵫愣了许久,却记起来了。那是他第五世消散前,下意识留下的保护,怕神力伤害到这只小雀。那时他意识到自己命数将近,下了死咒,以自己最后一点寿数做抵。
如今,这道封印却成了阻碍。只要云岫活着,神力就无法被强行取出;可如果云岫死了,封印会随着她的神元一起消散,六成的神力也会彻底散在天地间,再也无法收集。
“只能等了。”晏嵫对自己说,“等她的神力觉醒,等封印自动解开,再想办法取吧。”
他整个人都轻快了些。
可灵脉里的黑色残魂却越来越急躁。那声音日日在他的意识里回荡:
“杀了她!就算神力散了,我们也能再收集!”
“你再犹豫,我们都会彻底消散!”
或许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地……晏嵫被执念吞噬了。
日日夜夜,他被噩梦吵得睡不了整觉。无数个夜晚,他像个幽魂一般在杳熹山徘徊。看所有的灯光慢慢暗下,看所有的声响渐渐消失。他只望向云岫的方向。
他开始偷偷离开杳熹山,去各地猎杀那些体内还残留着神力的仙灵。本能一般地,他想要伪装自己。穿上上古神的服饰——银白色的发丝、月白与浅金的衣袍,伪装成“上古神降罪”的模样,将那些不肯交出神力的仙灵一一杀死,抽取他们体内的神性,融入自己的力量。
京廿是主动请命下山的。
杳熹山已经接连三个月有同门下山济世后失踪,消息传回时,每个人的气息都断得干干净净,只留一丝极淡的冷白色神力残痕,像在无声挑衅。
她揣着盈堂给的榕叶符,腰挎长剑。她要找到失踪的同门,若真有凶手,就替他们讨个公道。
她循着残痕追到清溪村时,天已经擦黑。
破庙的门虚掩着,里面泛着冷白色的光,像极了传闻中“上古神”的气息。京廿握紧剑柄,轻轻推开门,就看见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银白色发丝垂落肩头,月白与浅金的衣袍泛着神性的冷光。
可那人站在月光下的姿势,握剑的手势……怎么都这么熟悉……
“是你杀了杳熹山的同门?”
那残痕与眼前人身上的神力,是同源的。
晏嵫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收紧,掌心的冷白色神力泛着不稳的光。他没想到会遇到京廿。
这个总爱叉着腰教云岫练剑,会把烤得最香的鸡腿分给云岫和梧奕,会在他练剑走神时敲他后背的师姐,此刻正用剑指着他,眼底满是警惕与愤怒。
黑色残魂在意识里疯狂咆哮:“杀了她!取她的仙力!她能感知你的气息,留不得!”
可晏嵫看着京廿,却喉间发涩:
“你走吧。就当我没看见过你。”
“你放我走?”京廿疑惑半晌,突然笑了。
“那之前失踪的林师兄、阿杏师姐呢?你放他们走了吗?”
她猛地挺剑上前,剑光凌厉如霜:“这可怎么办,你我不会有什么渊源吧?你居然舍得放我走……可我就是为杀你而来的!”
她的剑招带着拼命的架势。明明知道眼前人的实力比自己强,却每一剑都往其破绽刺去。
京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哪怕打不过,也要拖延片刻,哪怕只是划伤他,留下更多痕迹,后续来寻的同门也能多些线索。
晏嵫只能抬手格挡。他刻意放缓了剑速,冷白色神力只敢用三成,剑尖每次都擦着京廿的剑脊避开。
可京廿却越打越急,剑擦着晏嵫的衣襟划过,带落了他腰间的挂绳。
那是云岫上个月刚编的,青绿色的梧桐枝纹绕着绳身,末端还缀着颗小小的银铃。
是云岫特意选的,说“师兄练剑时,铃铛响就能知道你在哪”。
挂绳掉在地上,银铃“叮铃”响了一声,在寂静的破庙里格外清晰。
京廿的动作突然顿住。她盯着那截挂绳,瞳孔骤缩,连握剑的手都开始发抖。
她从腰间,取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银铃挂绳。
“是云岫编的样式……”
她猛地抬头,目光死死锁在晏嵫带着面具的脸上。
“你出剑的姿势,你握剑时指节发力的习惯……”
她收了剑,慢慢往前走了一步。
“晏嵫师兄,是你对不对?你……”
“住口!”
晏嵫突然暴怒。黑色残魂的嘶吼瞬间压过了所有理智,恐惧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万一京廿真的认出来,万一她回杳熹山告诉师尊、盈堂、梧奕,万一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凶手……
“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要逼我!”
冷白色的神力在他掌心疯狂暴涨,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狠戾。他不再留手,长剑直刺京廿的胸口,动作快得让京廿根本来不及反应。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在破庙里回荡。京廿低头看着穿透自己胸口的长剑,鲜血顺着剑身往下淌,染红了她月白色的衣袍。
她看着晏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不想杀你的……你为什么不走……”
可京廿没有倒下,反而用尽最后力气,伸手去摸怀里的半块榕叶纹玉佩。
晏嵫看着她的动作,猛地挥剑,斩断了京廿伸往怀里的手腕。半块玉佩“当啷”掉在地上,沾着暗红的血,像一颗破碎的泪,滚到了破庙的角落。
京廿的身体踉跄着倒下,她最后看的还是杳熹山的方向,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只溢出一口鲜血,眼神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晏嵫愣了很久,才想起来,要收集她身上残余的能量。但他手太慢了,那仙力早在他抬手之前,便随风而去,消散在夜雾中。
她消散的仙力里,有一缕极淡的气息顺着风飘向杳熹山。
晏嵫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的血迹和那半块玉佩,掌心的神力还在微微颤抖。
黑色残魂在意识里欢呼,可他却觉得胸口发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起京廿刚才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得他生疼。
他弯腰捡起那半块玉佩,指尖的神力瞬间将它裹住,想彻底销毁。
可刚用力,却又想起云岫之前说“京廿师姐最喜欢榕叶纹了”。
晏嵫的动作顿了顿,最终还是将玉佩揣进了怀里。
就当是……最后一点念想。
而此刻,杳熹山的灵脉旁,隅蔚突然捂住心口。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一缕熟悉的气息顺着灵脉传来,那是京廿的仙力,却带着濒死的破碎感。
他心里一沉,顾不上告诉师尊,抓起长剑就往山下跑。
隅蔚赶到清溪村,被地上的血渍绊了个踉跄。他扶住门框站稳,却还是看到了地上残留的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