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的风忽然变得滞涩,连松针的颤动都慢了半拍。
“杲……”
她第一次叫出那个从止桓口中听来的名字。
“可止桓的做法错了,你的怨恨……也不该落在无辜者身上。”
她抬眼,目光掠过上古神银白色的发丝,落在山坳里那片错落的村落上。
她看见田埂上那个穿着粗布短打的老农,皮肤是被日光晒透的深褐色,手上的老茧厚得能刮住麦芒。
他弯腰扶正被风吹倒的麦秆,动作慢却稳,每扶一株都要轻轻按一按根部的泥土,像是在安抚一个娇气的孩子。太阳烈起来时,他从腰间解下粗布巾擦汗,汗珠砸在干裂的田垄上,瞬间就没了踪影,可他抬头看向自家屋顶飘起的炊烟时,却笑着。
那是满足的笑,不是因为记起了谁的恩惠,只是因为田里的麦子长势好,家里的灶上有热饭。
云岫忽然想起师尊偶尔提起的万年前,说最初躲过灾劫的村民,会捧着刚熟的野果、盛着清冽的泉水,沿着还没铺好的青石路往山巅爬,哪怕摔得满身泥,也要把最新鲜的供品摆在神像前。
那些人肯定记得,记得岩浆漫过脚踝时那道金色的身影,记得巨浪拍碎家门时那道撑起天地的屏障,他们会把这些故事讲给孩子听,讲给孙子听,像守护珍宝一样守护着这份记忆。
可时光是会稀释的。
她看着不远处的土路上,一个妇人提着竹篮往田里走,篮子里裹着棉布的陶罐里,是刚蒸好的玉米馍。走到田边,她朝着老农喊了一声,声音裹着风飘过来,带着家常的暖意。
老农直起身,接过陶罐时,妇人伸手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指尖划过他鬓角的白发,动作自然又亲昵。孩子从妇人身后探出头,手里攥着一朵刚摘的小蓝花,蹦蹦跳跳地跑到老农身边,把花插在他的草帽上,笑得露出两颗缺了的门牙。
云岫的心轻轻颤了颤。
他们要担心田里的麦子会不会被虫蛀,要想着家里的油罐还够不够用,要哄着生病的孩子喝苦药,要缝补磨破的衣裳——这些细碎的、具体的烦恼,像田埂上的草,密密麻麻地长满了他们的日子。
最初那代人的记忆,会像老人口中的故事,一代传一代,传着传着,“神挡灾劫”的细节会淡,会变成“山里有仙人保佑”,再后来,可能连“仙人”都成了模糊的念想,只剩下“好好种地就能吃饱”的踏实。
这不是忘恩负义。
云岫轻轻攥了攥衣摆,指腹蹭过布料上绣的雀羽纹——那是盈堂师姐去年冬天帮她绣的,师姐说,这样穿在身上,像带着山里的暖意。
她想,如果自己是田埂上的村民,大概也会这样吧。会记得祖辈说过“山里有大能护着我们”,却不会天天把“万年前神救了我们”挂在嘴边,因为灶上的粥要煮,孩子的鞋要纳,眼前的日子比遥远的过往更迫切。
就像她自己,记着师兄教她练剑的细节,记着师姐给她做的山花糕的味道,却记不清刚化形时第一次见到师尊的具体模样——不是不感恩,只是时光会把最深刻的情感留在心里,却让具体的记忆慢慢模糊。
那些村民也是一样,他们或许忘了“上古神”这个名字,忘了万年前的具体灾劫,可他们认真活着的样子,不就是对“被守护”最好的回应吗?
没必要困在过去的。
云岫望着那片飘着炊烟的村落,心里忽然清明起来。最初的那代人记得,就够了;神的付出被时光记住,就够了。没必要让后来的人,都背着“必须记住谁”的枷锁过日子。
他们不是止桓口中“忘恩负义的蝼蚁”,是在这片被守护的土地上,认真发芽、认真开花的生灵,他们的笑、他们的愁、他们为了活着付出的努力,本身就是对这份守护最好的延续。
风又吹来了,这次裹着麦芒的轻痒,云岫抬手拂开落在脸颊的发丝。
活着的意义从来不是记住过去,而是好好过好当下的日子。
那些人或许忘了谁挡住了万年前的灾劫,却在自己的田埂上认真活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会为了收成好而笑,会为了孩子生病而愁,他们不是忘恩负义的蝼蚁,只是被时光冲淡了遥远的记忆。
“如果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了问我的意见,那么我告诉你,我不同意。”云岫如此对上古神说。
“如果你要跟止桓站在一边……还是坚持要我杳熹山全部人的命给你恢复神力,那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上古神青金色的瞳孔里,第一次泛起了波澜。
他看着云岫,像在看一个不懂世事的孩童,又像在看万年前那些最初跪拜他的生灵。
“不懂……”
他轻声呢喃,笑容居然有些惨淡。
“你怎么会懂?是我妄想。”
“不过……简直是不知好歹。就凭你,也想与我对抗吗?”
话音未落,上古神周身的暖光骤然变了质地。先前还是裹着晨雾的温软,此刻却像被淬了金铁般骤然收紧,锐利的光刃贴着云岫的衣襟往里钻,没给她半分躲闪的余地。那力量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硬,像山巅落下的积雪突然崩成雪崩,瞬间将她整个人裹在其中。
云岫只觉眼前一花,不是寻常的眩晕,是所有色彩都被抽走的空白。
山巅的青柏、远处的村落、甚至指尖触到的风,全都在瞬间消失。耳边的风声、鸟鸣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只剩下死寂。
下一秒,一股铺天盖地的灼热猛地撞进感知。带着硫磺焦苦的、能烧穿肌理的烫,混着草木燃烧的糊味,从鼻腔、喉咙往肺腑里钻,整个人像被扔进了正喷发的火山口,连呼吸都带着火星子。
赤红的岩浆顺着“皮肤”的纹路往骨缝里渗,每一寸肌理都像被烧红的铁钳死死夹住,又被岩浆里的碎石反复刮擦。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皮肤在发烫、发黏,像被晒化的蜡,轻轻一碰就要往下淌。喉咙里涌上滚烫的痛感,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火炭,连唾液都变得灼热,顺着食道往下滑时,竟烫得胸腔阵阵发颤。
云岫下意识想挣扎,想蜷起手指护住心口,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四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庞大到望不见边际的神躯。
神躯泛着淡淡的金芒,像用融化的星辰铸造成型,每一寸都透着神性的厚重。
她低头,只能看见神躯的边缘正挡在喷发的火山与山脚下的村落之间,赤红的岩浆就在不远处翻滚,喷溅的火星像暴雨般往神躯上砸。
“滋滋——”
岩浆撞在神躯上的瞬间,裹着神元蒸发的细微“嘶鸣”。金芒与赤红碰撞时,溅起的不是普通火星,是带着神元碎片的光粒,落在“掌心”时,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直直扎进神元深处,疼得她连意识都在发颤。
她能清晰地看见,神躯的表层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金芒顺着边缘往下淌,像被晒化的琉璃,每一滴坠落的光粒都带着撕裂般的痛——那痛感不是来自皮肤,是来自神元的核心,像有谁在一点点剥离她的魂魄,是神身崩解的开始。
还没等这灼痛感稍稍消退,深蓝色的海水裹着碎木、船桅,甚至还有村民逃难时掉落的竹篮,像一面巨大的水墙,狠狠砸在神躯的另一侧。
寒意瞬间穿透金芒的屏障,不是山间溪水的凉,是能冻裂骨头的冰,顺着神躯的缝隙往里钻,与岩浆的灼热在胸腔里交汇。
两种极致的痛感在骨髓里拧成一股,像有无数把刀子在同时切割神元,形成比单一痛苦更残忍的酷刑。
“咔嚓——”
一声清晰的脆响从神躯的肋骨处传来,是被巨浪撞裂的声音。
细碎的金芒从裂缝里漏出来,像断线的星子,顺着神躯往下掉,每掉一颗,云岫就觉得心口空了一分。
她能“看见”那道裂缝在慢慢扩大,海水顺着裂缝往里灌,冻得神元都在收缩,而另一侧的岩浆还在不断撞击,金芒的屏障越来越薄,像随时会碎的蛋壳。
脚下的大地突然剧烈震动,黑色的雾气从地面的缝隙里涌出来。
神躯的双脚被裂缝牢牢困住,地面的碎石像磨过刀锋的砂石,反复刮擦着神元,每一次震动都让“骨骼”发麻,连站着都要耗尽力气。
云岫想抬手撑住裂开的大地,想把那些往裂缝里坠的碎石推回去。她能看见山脚下的村民正抱着孩子往高处跑,能听见他们的哭喊声,那是她想守护的生灵。
山脚下的村民早已乱作一团,有人抱着哭嚎的孩子往神躯后方缩,有人扶着年迈的父母躲在神躯的阴影里,还有人死死攥着家里仅有的粮袋。
他们将这具泛着金芒的神躯当成了唯一的庇护所,紧紧贴着神躯的边缘,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仿佛只要离得近一点,就能避开岩浆与巨浪的吞噬。有个年轻妇人甚至将孩子举过头顶,让孩子贴着神躯的金芒,像是想借这缕光挡住灾难的侵袭,孩子的哭声混着大人的祈祷,顺着神元的波动钻进云岫的感知里。
而神躯正苦苦支撑着这不堪重负的重量。岩浆还在不断撞击神躯正面,赤红的液流顺着金芒往下淌,烧得神元阵阵发颤,神躯的表层已经出现了大片融化的痕迹,金芒黯淡得像风中残烛。
可即便如此,神躯还是要分出力气散下神力——云岫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缕缕细碎的金芒从神躯的指尖、肩颈甚至裂开的缝隙里渗出来,有的飘向喷发的火山口,化作薄薄的冰雾,试图减缓岩浆喷溅的速度;有的则钻进脚下的大地裂缝,像细密的蛛网,牢牢缠住那些不断扩大的裂痕,甚至还将部分黑色雾气逼回了地底。
每散出一缕神力,神躯的金芒就淡一分,支撑的力道也弱一分。
云岫能“尝”到神元流失的滋味,像喉咙里被塞进了冰块,又冷又涩,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神躯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力竭——既要用庞大的身躯挡住三灾的冲击,又要分神用神力镇压灾难的蔓延,两种消耗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本就摇摇欲坠的神元。
这不是云岫控制的。她对神力的控制远没有到这个地步。
这是杲的意志。在溃散的边缘,他的第一反应仍然是“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