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你们还得再仔细思考一下……”
会议有条不紊地进行,林超认真聆听领导的指示,正埋头奋笔疾书,放在笔记本旁的手机却突然开始振动。
搁在平时,他一定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可此刻,他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二表姐”,鬼使神差觉得这个电话绝对不能漏掉,否则会出大事。于是他对领导打了个手势,蹑手蹑脚地出去接听。
“姐,什么事?”林超轻轻掩上会议室的门,低声道。
“……嗯,好,我知道了。放心吧,我现在就去联系。”
林超神情严峻地挂断电话。虽然不是他刚才预想过的噩耗,可此事的威力也不容小觑。
他长呼一口气,背对会议室大门,往消防通道迈去几步。犹豫几秒后,他还是拨通了那个曾经倒背如流、如今却安静地躺在通讯录黑名单里的号码:
“喂。”他沙哑着嗓子开口,“最近还好吗?”
——
前往B市人民医院的路上,许祎祎的额头随着急刹车而猛地撞上副驾座椅靠背。她揉着脑袋将脖子向前探去,焦急地注视着前方拥塞的车流:
“师傅,还有多久能到啊?”
司机对着前方的车怒骂一句,才没好气地回复道:“堵成这鬼样子,少说也得一刻钟。”
“……那我在这里下车吧,谢谢师傅。”许祎祎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上的细高跟,咬牙打开车门。途径盲道时,她被路面上的突起绊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她惊得心脏砰砰直跳,可只顾整理一下裙摆便继续快步向前冲去。鞋跟触地的“哒哒哒”声响与她矫健的身姿使得路人纷纷侧目,她却无心留意,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
快点,再快一点……要是去晚了,就不能亲眼看见那个老登咽气了!
呃,不对不对,是不能亲自给那个老登捎句话……
二十分钟前,许祎祎久违地接到前男友的电话,他托她去办件事。想到当初提分手虽有自己的苦衷,可终归还是亏欠林超太多,她便决定抛下脸面,去帮林超这一把。
给杨德宏打去七个电话,对方都不接,许祎祎倒也没感到有多意外,毕竟二人的恩怨能装下一箩筐:
杨德宏是她在前一家公司的直属领导,没少给她穿小鞋;甚至还倒打一耙,明明是自己挪用公款,却把黑锅扣到她头上,逼得她辞职,更是险些在业内混不下去。
正当她准备豁出去了,直接到前司堵住杨德宏,却意外接到对方号码拨回的电话;而更令她惊讶的是,电话那端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嗯。”她迟疑地应着,“没错,我是杨德宏的家属……我是他太奶奶!”
“什么,人民医院?车祸?!”
许祎祎气喘吁吁地冲向手术室,曾经千百次诅咒杨德宏不得好死的她从未像现在这般希望对方好好活着。
在浑身沾满鲜血、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杨德宏随着推车隐没在手术室厚重大门内的前一刻,她终于赶到,弯腰撑着墙壁,隔着胸廓安抚那颗几乎从嗓子眼跳出的心脏,艰难地高声吼道:
“刀下留人——”
抓住医生护士停下动作、一脸莫名其妙地看向她的间隙,许祎祎见缝插针地开口:
“手术刀下留人!我……我是杨德宏的太奶奶,有几句话要跟他说。”
——
周熔眯起眼睛,脚用力一蹬地,整个人连办公椅一起滑至窗边。半遮着眼抬手拉上窗帘后,他才挪回桌前,重新盯着电脑屏幕调整设计图。
午后的日头很烈,因而仍有一缕阳光从两片窗帘间的窄缝钻进室内,笼住桌面上那只空掉的便当盒。他瞄去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自这天早上便当盒被母亲塞到周熔手里时,内里就是空无一物。熬夜改图使他头晕目眩,他没多留神不锈钢餐盒比应有的重量轻上不少,就火急火燎地出门。
也不能怪我粗心,周熔想。没能察觉餐盒异于往常的重量,另有一个不可或缺的原因,便是母亲已经不止一次犯下相同的错误。
岁月似乎格外眷顾母亲,除开眼角微不足道的几根细纹,她的皮肤几乎没再生出褶皱;可遗憾的是,她的大脑皮层似乎也始终保持光滑——
正与年轻时别无二致。
这个信奉三从四德、对于洗手作羹汤乐在其中的传统女人,想必因此才会在恋人另择高枝后仍然决定生下周熔,一个无名无分的孩子,一个除了母亲本人之外无人在意、更无人期待降生的孩子。
面对这个故步自封、又可以说是有些愚蠢的女人,周熔很无奈,甚至偶尔感到愤怒,更是绝对不敢把自己从青春期起就掩藏在心底的秘密告诉她;
但他从未怀疑、更从未动摇过对母亲的爱:不止源自血缘,不止因为她无条件的付出,而更多是出于对她的坚毅与担当的发自内心的钦佩。
为了让他接受更好的教育、过上物质更富足的生活,母亲也曾当面恳求他的亲生父亲,却被对方像打发叫花子一样对待。
所幸,那撒在她面前的十几张粉红钞票非但没摧毁她的尊严,反而更激发出她独立抚养孩子健康成长的决心。她便这样凭着一己之力,尽可能为周熔提供生活事务与情绪价值方面的支持;
以及,对于女人,特别是一个热衷甚至梦想能一心一意蹲在家中相夫教子的女人而言,实现起来难度颇高的一点:
充分的经济支持。
这其中的艰苦与辛酸可想而知,自然是容不得半点儿偏见或诋毁的——
因此,当周熔在手术室门口迎面撞上个一脸怒容的年轻男子时,他不假思索地冷嘲道:
“你倒也不必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我又不是来争遗产的。他以往可从没给过我们一毛钱,怎么可能死到临头反而想起我们?”
“要不是方才打电话时,他重要的事情刚讲到半截就没了动静,我才懒得折腾这一趟……”
“瞪我干什么?杨德宏要是真死了,你们最好赶紧把他火化。我没有验DNA的兴趣,只觉得多看他一眼都恶心。”
话毕,周熔注意到手术室旁的不锈钢候诊椅上,正坐着一个面容姣好、神情紧张的年轻女子。
以杨德宏差到无以复加的人缘,能露出这种表情的,要么是他的情人,要么是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私生女,总不至于是他太奶奶。周熔讽刺地想着。
随着“手术中”的灯熄灭,杨德宏转入ICU,一小时后终于悠悠转醒。他面上扣着氧气罩,用浑浊的双眼注视着身穿无菌服、正缓步走到他身侧的周熔。
周熔在病床边蹲下,心领神会地将左手掌心递给指节微动的杨德宏,隔着一层医用手套感受对方时而轻点、时而长滑的动作;右手则迅速抄起一旁的蓝黑色水笔,将一个个符号写在病历单上。
周熔觉得此情此景荒诞极了。尽管他知道杨德宏曾在部队待过,但他绝没料到这辈子第一次、或许也是唯一一次与亲生父亲交流,竟是通过摩尔斯电码的形式。
杨德宏的指令中止后,周熔将纸上的符号一一对应为字母和数字,艰难地拼凑出杨德宏想传达的信息:
“想办法,告诉……唐华?今晚,7点……碧淮?酒店,5011,包间,赤潭与朝维的,饭局,朝维会派出,一个,顶级美男,去谈合作,保证……合唐华的口味?”
他磕磕绊绊地念完后,看到杨德宏眨了下眼,似是认可。
心电监护仪上的线条起伏趋缓;可与之相反,杨德宏未被血氧夹限制的小拇指又重新活跃起来。周熔连忙再次拾起笔,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在冰冷的房间内回荡。
“... --- .-. .-. -.-- ”
周熔记录好最后一个符号,还没来得及翻译,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响声就骤然转为一道刺耳的长鸣。
门被猛地打开,安静的病房瞬间喧闹起来,医护人员冲到床边,肾上腺素注射和除颤仪共同发力,却依然没能振奋起心电监护仪屏幕上那道笔直的绿色线条——
“完蛋了。”绿色光线在眼前一闪而过,“杨德宏”三个字的光亮也随之逐渐熄灭,齐沛珉发觉形势要比他预想中严峻得多:
杨德宏死了,传话链条由此彻底断开,再也无法重连。
这意味着,若是唐华没能顺利被吸引到碧淮酒店,齐沛珉也不会再有第二次转告他的机会,而只能引颈受戮,等待远比杨德宏更惨烈的死亡降临。
是的,这天下午发生的一切都起源于齐沛珉。更确切地说,是齐沛珉启动的“六度分隔”道具:
正如其名,道具的开发灵感来自“六度分隔理论”。使用者选定同一小说世界的任意对象,系统会自动规划五位中间人,信息将通过这五人逐次传递,最终精准送达使用者想联系的人。
星穹科技客户部的郑珂作为齐沛珉的老熟人,成了第一个传话人;她表弟则是第二个。
不过,系统只能提供五位中间人的姓名和健康状态,对于他们彼此间的关系、以及传话的方式和具体内容,齐沛珉是一概不知。
杨德宏已不在人世。但不幸中的万幸是,齐沛珉尽管在道具启动时并未预料到杨德宏会遭遇横祸,却仍感到只凭美色.诱.惑唐华不够保险,遂在此基础上又补充了一句话。
“……但愿这句话,能让唐华再无半分拒绝的余地。”他默默祈祷。
而此时,在B市另一端的人民医院里,有两人也像齐沛珉一样若有所思地伫立着:
周熔与许祎祎并排站在弥漫消毒水气味的走廊里,心中五味杂陈。
两人无法忘怀对杨德宏的恨意,也从未动过原谅他的念头;
可随着一块白布将落在对方身体上的视线完全阻隔,对方那刁滑奸诈的面孔伴着过往的恩恩怨怨一起,仿佛都开始在记忆中变得模糊。
“我要专心致志地经营好新的生活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想着。
——
落日熔金,草坪也蒙上层橘红色的光辉,煞是好看。遮阳帽隐去陆嘉的上半张脸,他冷冷地向唐华撇去一眼,不断告诉自己要忍耐:
几分钟前,唐华猥琐地捏了下他的屁.股。若非顾忌在这里惹是生非恐怕会被老哥丢去刷厕所,他当即就会把唐华的胳膊拧脱臼。
陆嘉最近玩得太疯,因此遭到兄长的管教:没有课程安排时,他得去自家的高尔夫球场当球童。辛苦倒谈不上,但确实是个无聊的差事,而且遇到的人大多是些老登。
想到这里,陆嘉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清隽的身影。他顿时感到一阵口干舌燥,不由得舔了下嘴唇。
人是陆嘉上周六约出来的,比照片上长得还要更好看些。
那只常年握画笔的右手起了层薄茧,带着羞赧试探性地轻轻抚.慰他的灼热时,自然地增添一丝旖旎;
摘去眼镜后,那整日盯着电脑屏幕却依然清澈的双眸便只隔着一层泪水望向他,盛满情.欲的同时也多了几分可爱的迷茫与无措。
明明年长他几岁,却比他更像个“纯情”大学生,但也只是看起来像而已——
两人虽只见了一面,或者换个更贴合实际的说法,只睡了一晚,但陆嘉已然察觉,对方青涩的外表下,埋藏着只需一丁点火星就能熊熊燃起的、受到过长时间压抑的欲.望。
事后的清晨,陆嘉主动提出交换联系方式,却被无情拒绝,对方甚至在交友软件上将他拉黑。
又是个喜欢当苦行僧的,陆嘉想道。明明享受得不行,却好像担心沉湎于快.感便会丧失对人生的掌控、忧虑耽溺于享乐就将抛下本应为之奋斗的志向。
他觉得单用“清醒克制”四字来形容这类人有些片面,“纠结拧巴”才能更合理地概括。
陆嘉没有当苦行僧的嗜好,可不肯委屈自己半点儿,于是尽管唯一的联系方式也被对方斩断,他还是尽数掌握了对方的姓名、年龄、职业、工作室地址,以及家庭背景。
手机忽然发出清脆的提示音,将陆嘉的思绪止住。
仿佛冥冥之中被一股力量牵引着,他打开已沉寂两日的交友软件,点进熟悉的对话框,眼里写着疑惑,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
“唐总。”陆嘉抬手握住唐华正欲高高扬起的球杆,顶着对方诧异又有些不怀好意的眼神,强忍恶心向对方低声复述一遍周熔发来的消息。
闻言,唐华面露难色。他瞟了眼几步开外的岑亦津,想到对方约他在这晚详细讨论一番赤潭股份与朝维集团的战略合作,当然不愿放弃这块送至嘴边的肥肉。
这样一来,连个影儿都没见着的所谓“顶级美男”也就相形见绌了。
踌躇片刻后,一脸惋惜的唐华正欲开口拒绝,不想陆嘉的手机再次响起,辨识度极高的软件提示音引得唐华向陆嘉投去暧昧的目光。
可几秒钟后,唐华就再也笑不出来,甚至顾不上跟岑亦津道别,就像颗炮弹一般弹射出去,滑稽地扭动圆润的身躯奔向停车场——
“唐总,还有一件事。”
陆嘉慢条斯理地念出齐沛珉希望传达的“补充说明”,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
“你的二儿子和你新找的男秘书开房去了,地址:碧淮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