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梁祈椿雪山,山顶有栖迟神殿。
曾几何时,白衣血染的小皇子步步叩首、声声泣血,终于打动神明,得偿所愿——他尚且年少的妻子失去记忆,再度与他倾心相爱。
那时,他还太过欢喜,不知神明偏爱人间生离死别、天各一方的戏码,不知神明所谓成全三十年寿命远远不够。那时,他还不知道,他将要付出的代价,是永不相见。
如今,池渊已是人间君王,至高无上。命运捉弄,兜兜转转,不信鬼神的人再次回到神殿中,虔诚跪拜,求神明,还故人。
可整整十日,没有丝毫转机。
传闻中,栖迟神殿上达天庭,世上最虔诚的信徒,神明可以满足他一个愿望。
他已实现过一个愿望,所以,是否神明不满人心贪痴妄念,再不肯成全?
暮蝉的灵魂如今又到了哪里?是入了三千轮回,还是到了天上宫阙,亦或者,是困在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受苦?
想到此处,池渊心中倍受煎熬,他望着头顶漫天神像,眉间戾色愈发深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池渊心中升起绝望无力之感,这种感觉一经出现,便在五脏六腑横冲直撞,他低下头,忍了半晌,唤道:“池方。”
池方是他在南昭做世子时,就跟在他身边的侍卫,即便后来池渊与安平侯决裂,池方依然忠心耿耿。池渊遇险他挡刀,池渊杀人他递刀。
如今池渊是大梁天子,他也得了御赐金令,见此令,如见君王亲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池方就是池渊最信任的心腹。
池渊一开口,池方便心领神会,上前扶起池渊。
地面冰寒入骨,池渊连跪数日,纵然仗着常年习武的底子和当初总被安平侯罚跪的“便宜”,依然双腿如针扎,半天缓不过来。
等他好不容易缓过来,开口便是一股铁锈血腥之气:“把这神殿给我砸了。”
池方听后只顿了一下,便波澜不惊地道了声“是”。
零零一倒是在一旁,一时惊得连饭都忘了嚼。
栖迟神殿在这个世界比皇宫还要重要,可以说是王侯将相至寻常百姓的精神图腾。
就,砸了?
这个侍卫都不劝劝?
看来池渊真是疯了,侍卫也是疯了,这个世界都疯了,零零一也要被逼疯了。
她被粗麻绳绑着双手,池渊又在旁边黑夜白天不睡觉,在池渊眼皮底下她想逃都逃不出去。
起心动念时,池渊似有所觉,回头看她一眼,零零一只觉得一时毛骨悚然。
果然,他薄唇轻启,便说出一句冷漠至极的话:“找些能散魄招魂的术士来,今晚我就要见到。”
交代完,池渊极其疲惫,倚着门框,不时便昏睡过去。
零零一头顶悬着尖刀,怎样都睡不着了,她喊池渊两声,见他完全没有反应,这才放心。
她拎着系在梁上的长麻绳,守着神台一角,焦急又谨慎地磨起来。
神台实在不够锐利,零零一从清晨磨到天色渐晚,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麻绳越来越细,她用力一扯,将她拴在这鬼地方等死的绳子断了。
她兴奋地恨不能原地蹦三尺高,不过怕将池渊惊醒,依旧大气不敢喘,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跨过池渊。
外面光亮得有些刺眼,却也肆意又自由。第一次,零零一感慨,天这样蓝,空气这样新鲜,生活这样美好。
跑吧。
她脑海中就这一个念头。
一股心气撑着她奔跑,不敢停,不敢歇。
从这三千长阶跑下去,就不用死了,跑吧,跑得越远越好。
“跑哪儿去?”
无论天涯海角,只要可以活下去。零零一心中默默回到。
突然,天雷当空劈下,闪电撕裂天幕也撕裂意识,零零一错神的功夫,踩空一阶,她手腕仍然被麻绳束着,连调整都来不及,整个人直直地摔下去,直滚到最近的缓步台。
她直挺挺倒在原地一动不能动,像死了一样,片刻,意识回归,浑身剧痛传来,她蜷缩起身子,缓了一会。
清醒的惧怕传遍每一寸肌肤,甚至盖过每一寸疼痛——池渊醒了。
她倒在地上,眼前模糊不清,拼命向上望去。
池渊立于高阶之上,昏暗的天色与他阴翳的气息融合,那种常年不化的温柔之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冷厉和阴郁,轻而易举地令零零一不寒而栗。
池渊一步步走下来,像是一步步踩踏零零一的心,零零一越是能清晰地看见他紧蹙的眉头和铁青的脸色,越是恐惧到无可附加。
她喘着粗气,也管不得身上的剧痛是骨折还是内脏破裂,拼命爬起来,而后拼命站起来,一门心思往下跑。
直到亲卫从四面八方围过来,黑压压地堵在她下山的必经之路,堵住她的生路。
欲哭,无门。
池渊将她抱起,抱回神殿中,一点一点翻开衣袖检查伤口,上药的力度依旧那么轻柔。眉目间依旧满是心疼。
零零一声音沙哑,轻声道:“……大佬。”
池渊没有回应。
“……池渊,我不想死。”
“生死由不得你。”池渊顿了一下,捏住零零一下颔,“听话,魂飞魄散不痛苦的,不过,你要是再敢让暮蝉的身体受伤,我不介意把你的魂魄圈禁起来日日折磨。”
“又不是你魂飞魄散,你怎么知道不痛苦?”
池渊力道加重,半晌才松手,他冷哼一声,起身离开。
池渊方转身,零零一哽咽道:“我也和你朝夕相处五年啊……”
池渊愣住,转过去的身体又转回来,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我不是她,我的确不是她,我不知道暮蝉有多好,我不知道你们的回忆,可是有没有可能,大佬,我也喜欢你,已经很喜欢很喜欢了……”
池渊皱眉鄙夷道:“我不需要你的喜欢。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只想让你把暮蝉还给我!滚回你该回的地方,别占着她的身体!”
“这里也不是我想来的啊!我也没想占别人的身体。我也不知道怎么这么倒霉,莫名其妙的就来到这里,我也想回家,可是我回不去……”
零零一枕在膝头,思维混乱,语无伦次,“可是这对我也不公平啊,你们是真心相爱没错,五年的时间,我也是真心相待啊,你对我却还不如路边的老人……如今你要她回来,轻飘飘地便要让我魂飞魄散,凭什么?凭什么啊!”
池渊怒极反笑:“凭什么?我倒要问问你凭什么?凭什么占着暮蝉的身体,还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对暮蝉的爱?还敢说你喜欢我?你用什么身份喜欢我,你有什么资格喜欢我?鸠占鹊巢的东西,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我……我”
半晌,池渊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我?”
零零一抬起头,似乎看到一丝希望,不等开口。
池渊便寒声道:“你若喜欢我的眼睛,我便剜眼,你若喜欢我的手,我便剁手,若是你说你喜欢我整个人,等让你魂飞魄散,迎暮蝉回来,我便立刻自裁。”
零零一讷讷张口,声音却尽数堵在喉咙中,搅得心肝肺腑都疼。
她不想答了,池渊却捏着她的脸,逼她讲话:“说,你为什么喜欢我!”
“……你对我这么好,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温柔耐心地对待我,我根本找不到理由不沦陷其中。”
池渊眼中漏出嫌恶,将她甩到一边:“我为什么对你好,你难道不知道吗?”
他转身离开,手指攥得嘎吱响:“你分明不是她,为何不告诉我?你明知道我有多爱她,为什么还要骗我?”
零零一脊背生寒:“我不是想骗你,我没想骗你!我只是不想死,我不想死。”
她怕死,更怕魂飞魄散,但最害怕的事情,还是池渊真的将她的灵魂囚困在某处日日折磨,永生永世不得脱身。
零零一上前拽住池渊,跪在地上:“大佬,我求求你,我也不想拆散你们,我从来没想过拆散你们,我只是不想死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大佬,我不想死,你放过我好不好?我求求你放过我,让我怎样都行!”
池渊低眉看她:“怎样都行?”
“嗯嗯嗯!!!你让我怎样做都行,不要让我魂飞魄散,我不想死……”
池渊突然低下身,掐住她脖颈:“怎样都不行!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不要用她的身体做这种卑微的动作!”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大概就是这样吧。
零零一眉宇中透漏出绝望之色,心气散了。跑没用,求饶也没用,唯一有用的,就是等死了,或许死之前,能吃上一顿好的断头饭。
池渊见零零一不挣扎了,便放开力气,轻轻将她哭得沾在脸上的发拢在一边:“听话吧,好好祈祷暮蝉能够回来。”
他嗤笑一声:“她要是回不来呀,你就去死,我也是。我给一个陌生的灵魂五年的爱,这是对她的背叛。”
“如果她回不来了,我们俩,都以死谢罪好了。”
他说得轻巧,看不出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坐在零零一身边,呼吸淡淡的,情绪也淡淡的。
月亮升起时,池方带着一众术士回来了,他们畏惧地跪满一地,和零零一一样畏惧,也和零零一一样怕死。
比散魂的痛感更先来的,是乡野木屋中那三千只纸蝉。
如月光般莹白,从千里之外缱绻飞来,也带来千里之外,那三百个良夜的温良。
那一刹那,周围所有的一切都陷入静止和茫然。
纸蝉飞到零零一面前时停下,图案变换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你,喜欢池渊?」
绷紧的弦突然断了,零零一又看到一丝希望,她哽咽道:“是系统吗?你是来救我的吗?你之前在哪里?我……我怎么才能回家?我才活了这么几年,我还不想死。”
纸蝉变换着顺序。
「喜欢/不喜欢」
“……我不知道。”
这次纸蝉并没有变化,系统在等待她的回答。
零零一静静低下头,心脏扑通扑通跳,这颗心,在几日前还在为桃花树下的少年惊动,为他郑重诚恳的情话而陷入短暂的停止。
她喜欢他。
她很卑鄙地喜欢着他。
系统像是能看透她心中想法,纸蝉又变了。
「实话」
“……我要是说我喜欢池渊,你还会救我吗?”
「会」
得到肯定的回答,零零一瘫坐在地,面上有劫后余生的惊怯,也有对自己不道德行径的鄙夷和矛盾:“……是,我喜欢池渊。”
簌簌纸声响起,这一次又急又快。
「你怎么能喜欢池渊呢?」
“我知道这样很卑鄙,这对暮蝉不公平……但是我喜欢他,又有什么错呢?我也是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啊……这个世界我只认得他,也只有他对我好,自从我有记忆以来,我的世界,就只有这一个人。”
那些纸蝉响了半天,却乱糟糟的没有拼出一个字,一如零零一此时混乱不堪的心。
“对不起,我努力压抑过这种感情,但是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零零一几乎破罐子破摔,“人怎么能完全控制自己的心?暮蝉不也做不到吗?不然,她在捅池渊时怎么还会泪流满面呢?”
系统沉默半晌,就在零零一以为这些纸蝉不会再变化时,字又变了。
「你不可以爱池渊」
零零一呆愣半晌:“什么意思?”
「抹去你的记忆,重回十八年前」
「历暮蝉所历,感暮蝉所感」
「一切重来,不可相爱」
“所以,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回不去,是因为任务不是爱池渊也不是保护池渊,而是……而是不可以爱他。”
零零一还沉浸在诧异中,纸蝉轰然而动,她慌乱道:“等一下!系统,你抹去我的记忆,读档重来,让我去走剧情,那我不就是剧情下的牵线木偶吗?”
“历暮蝉所历,那我不就是暮蝉?暮蝉不就是我?剧情控制之下,她会爱池渊,我不也一样吗?我怎么可能完成不可相爱的任务?”
“所以!所以,能不能保留我的记忆?”
「不能」
“为什么?”
系统没有回答,零零一心如擂鼓:
“那你会跟在我身边提醒我吗?”
「不会」
零零一崩溃道:“这怎么可能?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那我不是永远不能回家吗?”
系统不再回答,天空阴沉得像要压下来,电闪雷鸣,急雨阵阵,三千纸蝉伴着极其刺目的白光,极速旋转,冲天而起。
零零一立在原地片刻,趁着还没有回到十八年前,趁着还有一点点现实世界的模糊记忆,她拔下池方随身携带的匕首,在手臂上刻字。
“回”
一笔一划漫着喷涌而出的鲜血。
“家”
深可见骨,痛彻心扉。
回家,回家,回家……
切肤之痛,刻骨之念。
永远不会忘记的。
从今以后,她将要做暮蝉,从始至终,她也只能做暮蝉。
刻骨之痛,她只有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
希望未来的自己,能够不迷失在剧情的控制之下,找到自己的命运,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