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微看着他手中的酒杯,又抬眸看向他深不见底的眼睛,片刻后,伸手接过。
两只酒杯轻轻一碰。
酒液微凉,带着辛辣的滋味滑入喉嚨。
合卺之礼成。
而他们之间无形的博弈,方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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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末,天光未亮,秋露正寒。
霜降轻手轻脚地进入内室,却见沈月微早已起身,正对窗而立,指尖虚点着窗外庭院中几处假山方位,若有所思。
“姑娘,您怎么……”霜降讶异,这般时辰,新妇原该等候夫君起身服侍的。
“王府规矩大,早些准备总无错。”沈月微转身,面色平静。她并非等候,而是在勘定这“锦绣牢笼”的气脉走向。昨夜陆北辰虽未留宿,但这满院的眼线与晦暗风水,比一个冷面王爷更难应付。
不多时,门外传来沉稳脚步声。陆北辰换了一身墨色常服,金冠束发,更显面容冷峻。他踏入房中,目光便落在那扇被沈月微动过的、面向西北的支摘窗上——此刻那扇窗被推开了一条细缝,晨风涌入,吹散了室内原本过于甜腻的暖香。
他未言语,只深深看了沈月微一眼。
管事嬷嬷并四名大丫鬟端着洗漱用具与早膳鱼贯而入,动作整齐划一,眼神却或多或少带着审视,悄悄打量着这位据说“命硬”才被塞进王府的新王妃。
用膳时,气氛沉闷。陆北辰姿态优雅,却自带威仪,不言不语。沈月微亦安静进食,举止合度,毫无局促。直到她放下银箸,接过侍女递上的清茶漱口,目光不经意般掠过那名奉茶丫鬟的面庞。
眉梢带赤,目有浮光,奸门隐现暗痕。
此女心术不正,且近日与人有私情纠缠。
“你,”沈月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袖中藏的何物?”
那丫鬟名唤彩珠,闻言脸色骤变,手下意识捂住袖口:“回……回王妃,奴婢不曾藏什么东西。”
陆北辰抬眸,视线如冰刃扫过。
沈月微不急不缓,对霜降道:“去,请嬷嬷搜她的右袖。”
管事嬷嬷看向陆北辰,见他微微颔首,这才上前。彩珠还想挣扎,却被两个粗使婆子按住,果真从她袖中摸出一支赤金镶宝的蜻蜓簪子,并非凡品。
“这是太妃娘娘赏给王爷,收入库中的物件!怎会在你这里?”管事嬷嬷厉声喝道。
彩珠面无人色,瘫软在地,连连磕头:“王爷饶命!王妃饶命!是……是奴婢一时鬼迷心窍……”
沈月微却不再看她,转而望向陆北辰,语气平淡无波:“府内下人手脚不干净是小事,只怕有人借此生事,污了王爷清誉。此女眼带桃花,印堂晦暗,恐已惹上是非,留在府中,终是祸端。”
她三言两语,点出偷盗,更暗示了其背后可能存在的私情与隐患。
陆北辰放下茶盏,发出清脆一声响。他目光幽深地看向沈月微,她这是在借题发挥,整顿内院?还是真的仅凭“观气”便能断人善恶?
“拖下去,按府规处置。”他声音冷硬,不带丝毫感情,“彻查库房,凡有牵连者,一律重罚。”
处置完彩珠,早膳也草草结束。按礼,新婚翌日需入宫谢恩。
临出门前,陆北辰行至沈月微身侧,脚步微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冷然道:“本王不管你用何种手段察知这些阴私,记住,镇北王府不是你能故弄玄虚之地。安分守己,或可容你;若生事端……”
后面的话未尽,但其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沈月微微微福身,姿态恭顺,答话却不清不弱:“王爷放心,月微只求安稳。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王府这块‘福地’,觊觎之人,恐怕不在少数。”
她抬眸,与他视线一触即分,那眼底清澈依旧,却仿佛已看穿了这王府之下的重重暗礁。
陆北辰冷哼一声,拂袖先行。
宫车辘辘,驶向那九重宫阙。
沈月微端坐车内,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中澄明。昨夜是言语交锋,今日是立威初试。在这龙潭虎穴,她这无根无基的王妃,若想真正“安身立命”,仅靠玄学自保远远不够。
她需要让陆北辰看到她的价值,不仅仅是“识破阴私”的价值。
而前方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宫,紫气与灰败交织,祥瑞与死气并存,或许正是下一个“战场”。
宫门,已近在眼前。
宫车驶过重重朱门,碾过平整如镜的青石板御道,最终在巍峨的内宫门前停下。
早有内侍躬身等候,引着陆北辰与沈月微二人,步行前往太后所居的慈宁宫。
宫墙高耸,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禁锢出一方压抑的天地。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极尽天家富贵威严。沈月微垂眸敛目,看似恭顺地跟在陆北辰身侧半步之后,灵台却一片清明,悄然感知着这九重宫阙的气象。
龙脉雄浑,却隐有滞涩;紫气氤氲,间杂几缕灰败。这煌煌天家,内里已然生了蛀虫。
她心中暗忖,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途经的几处殿宇,尤其在那最为恢弘的乾元殿(皇帝居所)方向顿了顿——那里上空,除了堂皇帝气,竟缠绕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腻阴邪的粉红秽气。
慈宁宫内,暖香馥郁。
当今太后并非陆北辰生母,乃先帝继后,母家势大。她端坐于凤榻之上,身着绛紫色宫装,头戴珠翠,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眼神却深邃难测,如同古井无波。
“儿臣(臣妇)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陆北辰与沈月微依礼参拜。
“快起来,北辰,这就是永昌侯府的嫡女?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太后的声音慈和,带着惯有的上位者腔调。
沈月微依言抬头,姿态从容,目光清正。
太后打量着她,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审视,随即笑道:“嗯,是个齐整孩子,瞧着也沉静,与北辰甚是相配。”她说着场面话,又赏下一对翡翠玉镯,以示恩典。
陆北辰神色淡漠,谢恩的话说得毫无波澜。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通传,德安公主到了。
德安公主乃太后亲生,年方二八,骄纵跋扈在京中是出了名的。她一身绯色宫装,如同火焰般闯入殿内,先是娇滴滴给太后行了礼,目光便肆无忌惮地落在了沈月微身上。
“这就是皇兄新娶的王妃?”德安公主柳眉微挑,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挑剔,“永昌侯府……听闻家风甚是‘严谨’,想必沈小姐定然贤良淑德,规矩极好了?”
这话绵里藏针,暗指永昌侯府式微,以及沈月微替嫁之事。
沈月微神色不变,微微福身:“公主谬赞。侯府虽不及天家威严,祖训亦知‘克己复礼’。臣妇愚钝,唯谨守本分而已。”
她不卑不亢,将对方的刁难轻轻挡回。
德安公主碰了个软钉子,心下不悦,目光一转,落到沈月微发间那支素银簪子上,嗤笑一声:“王妃今日入宫,怎打扮得如此素净?莫非是镇北王府苛待了你不成?还是……”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陆北辰,“皇兄不喜你佩戴珠翠?”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微凝。这已是在挑拨陆北辰与沈月微的关系,更是暗讽沈月微不得夫君心意。
陆北辰眸色一沉,正要开口,却听沈月微轻声应道:
“公主殿下有所不知。”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那支银簪,语气平和如常,“并非王府苛待,亦非王爷不喜。只是今日出门前,臣妇观天色有异,恐冲撞贵人。银器素净,可辟邪宁神。尤其……”
她话语微顿,目光坦然看向德安公主腕间那串艳丽夺目的红珊瑚手钏,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尤其身染‘阴晦’之人,更不宜佩戴过于鲜艳招摇之物,以免引动不良之气,损及自身福慧。”
“阴晦”二字,如同冰珠落玉盘,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德安公主脸色猛地一变,下意识缩回手腕,用衣袖遮住那串红珊瑚,色厉内荏道:“你胡说什么!什么阴晦?休要在此妖言惑众!”
太后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几分,目光锐利地看向沈月微:“北辰媳妇,此话何意?宫中岂是妄言鬼神之地?”
陆北辰侧目看向身旁的女子,只见她再次福身,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一丝玄奥:“太后娘娘明鉴,臣妇并非妄言鬼神。只是天地有常,万物有气。气正则祥,气邪则晦。公主殿下腕间珊瑚虽美,然色泽过于妖艳,隐有血光之煞缠绕,恐非吉物。臣妇略通此道,不忍见公主受其所累,故而出言提醒,绝无他意。”
她点到即止,并未深言那“阴晦”之源究竟为何物,却已在德安公主和太后心中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德安公主近来确实夜不能寐,心神不宁,被沈月微一语道破,更是又惊又怒,又隐隐有几分恐惧。
太后深深看了沈月微一眼,这个新晋的镇北王妃,似乎不像情报中那般只是个无用的弃子。她沉吟片刻,终是挥了挥手:“罢了,你也是一片好意。德安,日后这些来路不明的东西,少往身上戴。”
一场风波,被沈月微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化解。
又叙话片刻,多是太后不痛不痒的关切,陆北辰便带着沈月微告退,前往御书房叩谢皇帝。
走出慈宁宫,秋风拂面,带着凉意。
陆北辰脚步放缓,与沈月微并肩而行,低沉的声音响起,听不出情绪:
“你可知,方才若应对不当,便是大不敬之罪。”
沈月微目视前方,宫道漫长,朱墙依旧。
“王爷说过,要臣妇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她声音清淡,“臣妇不过是在证明,这本事,或许比王爷想象的,更有用一些。”
“至于那珊瑚手钏,”她微微偏头,看向他线条冷硬的侧脸,“其上所附血煞,与王爷玉佩上的阴秽之气,似有同源之嫌。”
陆北辰脚步蓦地一顿,霍然转头,眼中厉色骤现!
同源?
这意味着,算计德安公主,与算计他陆北辰的,很可能是同一拨人!
他看向身旁女子沉静的眉眼,第一次觉得,这桩看似屈辱的婚姻,或许……并非全无价值。